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睛,无声地哭泣,这不是痛苦的眼泪,不是感动的眼泪,而是同情的眼泪,同情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他们在这个世界里获得了自己的名字和肉体,在生活的海洋中前行,为的就是不可避免的灭亡,在死亡之前留下一个勉强可以听见的、渐渐消失的声音。
“为了杀死大蛇,需要做出牺牲。我们大家都在期待基督为我们再牺牲一次,可是我们却忘了自己该如何去做出牺牲。
你就来做出牺牲吧,像加斯捷洛大尉(加斯捷洛(1907—1941),苏联飞行员,在卫国战争中驾驶被击伤的飞机冲向德军坦克群,壮烈牺牲,后被追授“苏联英雄”称号。)一样,去炸死大蛇。
要不,就举着一面红旗满城乱跑,去逗大蛇开心,自己却不愿做出牺牲。你接着这只苹果,“他从身后拿出一只红色的大苹果来,递给别洛谢尔采夫,他用满是油污的黑指头拿着苹果,通常,只有钳工和汽车修理工的手指头才是这个样子的。”
你别害怕,这苹果很干净,没生虫。我叫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你别害怕,想哭你就哭吧。”然后,把苹果放到别洛谢尔采夫的手上,他走出教堂的大门,一下子就消失了,似乎是被阳光给熔化了。别洛谢尔采夫站在那里,捧着亮光光的果实,感觉到眼泪马上就要流下来了,他被拖入其中的这一连串神秘的巧合,让他惊讶不已。
外面,在教堂的院子里,响起一片嘈杂,黑压压的人影走了过来。门口的亮光被遮挡了,两个不是神职人员的年轻壮汉,把一块棺材盖板给抬了进来。他俩从别洛谢尔采夫的身边走了过去,小心翼翼,认真负责,把盖板靠在墙壁上。别洛谢尔采夫看着那块盖板,惊讶地发现,从风格上看,这盖板很像将军使用过的那张沉重的写字台,将军就是坐在那张写字台的后面,把别洛谢尔采夫派到非洲去出差,这盖板也很像将军背后那块斯大林式的暗色护墙板,护墙板上挂着面容瘦削、胡须弯曲的捷尔仁斯基的画像,这盖板还很像那只鲸鱼似的黑皮沙发,沙发的靠背上还有一个木雕国徽。他产生了这样一个奇怪的想法,似乎,将军不愿意离开他办公室里那些珍贵的物件,于是就立下遗言,让人们把桌子和沙发改成棺材,其余的橡木原料则要用来装饰为他预备的这问新办公室……
人们搬进来一些鲜花做成的花圈,花圈上拖着红色和黑色的缎带,这些花圈有的是亲人们送的,有的是情报部门的老战士们送的,也有科学院送的。有一个花圈引起了别洛谢尔采夫的注意。鲜红的玫瑰丛中,耷拉出一个黑色缎带,缎带上写着一行银色的字母:“共同斗争过的战友们敬挽。”这句话中有一种神秘的信号,刺激着别洛谢尔采夫的意识,他从未把自己的情报工作称之为“斗争”,也不曾把自己的上级和下属称之为“战友”。
六个人吆喝着,手忙脚乱地拾进来一只沉重的棺木,这棺木就像一个贵重的老式橱柜,有很多个把手和抽屉,把那些抽屉拉开,就能看到几张带有流苏花边的浆洗过的旧桌布,几套上面撒有白色樟脑丸的正式礼服和上衣,几件祖传的银器,上面的铭文已经模糊不清了。棺木被放在墙边的木凳上。墙上的一个六翼天使翱翔着,鼓起腮帮,居高临下地向棺木吹来一道光芒。
“哦,我的非洲,天使们在天上对你絮语……”在人们忙着摆放那只镶花包铜、有棱有角的棺材的时候,别洛谢尔采夫的嘴里又冒出了这句诗来。阿夫捷耶夫将军,这个曾被别洛谢尔采夫称为“斯瓦希里”的人,就躺在一层白布的下面,分开的脚掌鼓出两个包,两个手掌交叉放在胸前。尖尖的鹰钩鼻,脑袋上有几根疏稀的白毛,这使他很像一只死鸟,人们在童年时会在院子里僻静的角落埋葬这样的死鸟,用一些碎瓷片和玻璃片给它做一个小棺材,把这小爪子蜷得紧紧的冰冷身子裹在一片车前草叶里。人与鸟的这种相像,这副抿得很紧的、似乎有些抱怨的嘴唇,这褐色的、突起的眼皮,眼皮下面是白色的眼珠,还有在单子下面鼓起来的手指,这一切都引起了别洛谢尔采夫强烈的怜悯,这怜悯不仅是针对死者的,他在死亡中丧失了人的面容,变成了一只鸟,这怜悯也是针对自己的,自己孤立无援,无声无息,正在参加鸟儿的葬礼。
死者的亲属和朋友走进了教堂。有些虚胖的寡妇,一个浑身无力的老太婆,被两个也上了年纪的儿女搀扶着,一个是容颜已逝的瘦削的女儿,一个是脸色苍白、没精打采的儿子,他的眼圈是紫青色的。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一些悲伤的男女老人和胆怯的孩子们,还有一些表情沉重的亲戚。
在这些陌生人中间,别洛谢尔采夫突然看到一位熟人。
布拉夫科夫将军走了进来,他是阿夫捷耶夫的同事,曾任一个局的局长,他高高的个子,背有点驼,那副肩膀又宽又平,就像是用两块木板削出来的,上面挑着一件贵重的黑缎上衣。在这些年里,他的相貌几乎没什么改变,——粗糙、健壮的脸庞,沉甸甸的鼻子延续着额头的曲线,软软地耷拉着的眼皮下方,是一双严厉、冷酷的眼睛。他和死者一样,也像是一只鸟,只不过是一只活鸟,一只还在操心的鸟,也许,就是一只鹈鹕,正把自己那粉色的嗉子藏在丝绸衬衣里。别洛谢尔采夫有十年没见到他了。别洛谢尔采夫知道,布拉夫科夫在负责一个著名电视巨头的安全保卫工作,他把这个部门变成了一个出色的侦察工具,该部门积极的活动和复杂的套路,该部门的无所不能,让电视巨头的竞争对手们恐惧不已,借助该部门的那些手段,可以让国家的头面人物一夜成名,也可以使他们身败名裂。布拉夫科夫站在离棺木稍远一些的地方,悲伤地垂下沉甸甸的鼻子,就像浅水滩上的一只鹈鹕。
在走进教堂的人中,别洛谢尔采夫还认出了科佩伊科,情报部门的另一位将军,他在机构垮台前不久就离开了,似乎预见到了那难以回避的耻辱,在解体之前就销声匿迹了。然后,当形形色色的康采恩、公司和银行像森林中的大蘑菇一样大量繁殖,用它们的菌丝体吸食着国家残存的油水,科佩伊科又现身了,成了一位石油皇帝的顾问。他帮助那位石油皇帝吞并竞争对手的公司,夺取输油管道、工厂和油库,除掉竞争对手,那些竞争对手有的破产了,有的被烧死在炸毁的吉普车里,有的则头上带着枪眼躺在太平间的瓷砖地面上。他出现在教堂里,圆圆的脑袋上披着白发,脸刮得很干净,一双浅褐色的眼睛分得很开,小小的鼻子很结实,鼻尖垂向上唇,这一切使他很像一只硕大的猫头鹰。这一相像让别洛谢尔采夫大吃一惊,似乎,他们全都是鸟类的代表,正迈着满是鳞片的长腿走进来,或是扇动柔软的翅膀飞进来,来给鸟群的首领送葬。
在看到格列奇什尼科夫的时候,别洛谢尔采夫已经不再感到惊讶了,格列奇什尼科夫就像一只斑尾林鸽,胸脯突出,小小的脑袋上方有个风头,还有一双彩色的圆眼睛,他那顺滑、肥胖的身子运动起来也像林鸽那样,左右摇摆,似乎想马上飞走,却又有些拿不定主意。
这时,格列奇什尼科夫也看到了别洛谢尔采夫。他走过来,伸出手,用他那白白的大手掌握住了别洛谢尔采夫的手。
他的表情忧伤、庄重,他身上穿的长上衣,就像旧时男人们吸烟时穿的宽松衣衫,与这悲伤的仪式很吻合,似乎,格列奇什尼科夫要经常给熟人送葬,因此便订购了这样一套特别的葬礼服。
“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你来了,这太好了……我们的人来了很多……应该来送送我们的头儿……”他走开几步,站到灵柩旁,然后又从那里,从那片昏暗之中,用他那双像玻璃纽扣一样的彩色眼睛看着别洛谢尔采夫。
教堂里聚满了人。在从灵柩旁走过的队列中,别洛谢尔采夫认出了许多旧时的同事,他与他们相互点头致意,或是交换一下眼神,或是匆匆握一下手。至于他不认识的那些人,他也能依据他们与各种鸟的相似准确无误地把他们区分开来,他们有的像野鸡,有的像金雕,有的则像灰雀。他自己也像一种鸟,也许,就是一只疲惫不堪的、已失去其珠母般毛色的椋鸟,它的喙折断了,它的羽毛也脱落了。这些鸟全都飞了过来,来送别首领的最后一次飞翔,这首领就像埃及的神一样,是鸟首人身,他躺在棺材里,一束束的鲜花就像一团团芬芳的湿雪一样,落在那棺材上。
神所安卧的石棺,就是一艘帆船,这船扬帆而去,白色莲花的船头起伏着,摇摆着,沿着尼罗河黄色的水流,沿着浑浊的、褐色的尼日尔河,沿着湄公河黄铜色的波浪,沿着红色的科科河,沿着喀布尔河淡青色的激流,沿着伟大的伏尔加清澈的碧波,还有岸边那些白色的教堂和钟楼。而在灵柩旁走过的所有人,都是划船的人,他们齐心协力地划向那个方向,在水中留下了一个个细小的水花和旋涡。身披一件暗色法衣的神甫,在糊里糊涂地读着一本翻开的书,他看上去就像一只矶鹬。
别洛谢尔采夫听着那些轻轻的共鸣、喊声和叹息,并没有去努力捕捉神甫话语中个别词句的含义。他紧盯着齐心协力的桨手们搅动的水面。一只全身冰凉的大鸟躺在帆船上,他们的船经过林波渡河岸边的一个村庄,一个黑面孔的渔夫在向他们展示一条明晃晃的长尾巴大鱼。
别洛谢尔采夫看着阿夫捷耶夫将军的额头,那额头上覆盖着一条教堂里的人贴上去的小纸条,看着这个蜡黄的额头,这个曾经很温暖很强大的额头竟屈服于一张薄薄的纸片,不禁叫人感到难过。
望着在灵柩旁走过的人,别洛谢尔采夫认出了一些同事。
他们都老了,举止和外貌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