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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现代散文-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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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去程明道的墓地程坟,总也不过一二十里地的间隔。我的去拜谒桐君,瞻
仰道观,就在那一大到桐庐的晚上,是淡云微月,正在作雨的时候。
鱼梁渡头,因为夜渡无人,渡船停在东岸的桐君山下。我从旅馆踱了出
来,先在离轮埠不远的渡口停立了几分钟。后来向一位来渡口洗夜饭米的年
轻少妇,弓身请问了一回,才得到了渡江的秘诀。她说:“你只须高喊两三
声,船自会来的。”先谢了她教我的好意,然后以两手围成了播音的喇叭,
“喂,喂,渡船请摇过来!”地纵声一喊,果然在半江的黑影当中,船身摇
动了。渐摇渐近,五分钟后,我在渡口,却终于听出了晰呀柔橹的声音。时
间似乎已经入了酉时的下刻,小市里的群动,这时候都已经静息,自从渡口
的那位少妇,在微茫的夜色里,藏去了她那张白团团的面影之后,我独立在
江边,不知不觉心里头却兀自感到了一种他乡日暮的悲哀。渡船到岸,船头
上起了几声微微的水浪清音,又铜东的一响,我早已跳上了船,渡船也已经
掉过头来了。坐在黑影沉沉的舱里,我起先只在静听着柔橹划水的声音,然
后却在黑影里看出了一星船家在吸着的长烟管头上的烟火,最后因为被沉默
压迫不过,我只好开口说话了:“船家!你这样的渡我过去,该给你几个船
钱?”我问。“随你先生把几个就是。”船家的说话冗慢幽长,似乎已经带
着些睡意了,我就向袋里摸出了两角钱来。“这两角钱,就算是我的渡船钱,
请你候我一会,上山去烧一次夜香,我是依旧要渡过江来的。”船家的回答,
只是恩恩乌乌,幽幽同牛叫似的一种鼻音,然而从继这鼻音而起的两三声轻
快的咳声听来,他却似已经在感到满足了,因为我也知道,乡问的义渡,船
钱最多也不过是两三枚铜子而已。
到了桐君山下,在山影和树影交掩着的崎岖道上,我上岸走不上几步,
就被一块乱石绊倒,滑跌了一次。
船家似乎也动了恻隐之心了,一句话也不发,跑将上来,他却突然交给
了我一盒火柴。我于感谢了一番他的盛意之后,重整步武,再摸上山去,先
是必须点一枝火柴走三五步路的,但到得半山,路既就了规律,而微云堆里
的半规月色,也朦胧地现出一痕银线来了,所以手里还存着的。半盒火柴,
就被我藏入了袋里。路是从山的西北,盘曲而上,渐走渐高,半山一到,天
也开朗了一点,桐庐县市上的灯火,也星星可数了。更纵目向江心望去,富
春江两岸的船上和桐溪合流口停泊着的船尾船头,也看得出一点一点的火
来。走过半山,桐君观里的晚祷钟鼓,似乎还没有息尽,耳朵里仿佛听见了
几丝木鱼怔铰的残声。走上山顶,先在半途遇着了一道道观外围的女墙,这
女墙的栅门,却已经掩上了。在栅门外徘徊了一刻,觉得已经到了此门而不
进去,终于是不能满足我这一次暗夜冒险的好奇怪僻的。所以细想了几次,
还是决心进去,非进去不可,轻轻用手往里面一推,栅门却呀的一声,早已
退向了后方开开了,这门原来是虚掩在那里的。进了栅门,踏着为淡月所映
照的石砌平路,向东向南的前走了五六十步,居然走到了道观的大门之外,
这两扇朱红漆的大门,不消说是紧闭在那里的。到了此地,我却不想再破门
进去了,因为这大门是朝南向着大江开的,门外头是一条一丈来宽的石砌步
道,步道的一旁是道观的墙,一旁便是山坡,靠山坡的一面,并且还有一道
二尺来高的石墙筑在那里,大约是代替栏杆,防人倾跌下山去的用意,石墙
之上。铺的是二三尺宽的青石,在这似石栏又似石凳的墙上,尽可以坐卧游
息,饱看桐江和对岸的风景,就是在这里坐它一晚,也很可以,我又何必去
打开门来,惊起那些老道的恶梦呢!
空旷的天空里、流涨着的只是些灰白的云,云层缺处,原也看得出半角
的天,和一点两点的星,但看起来最饶风趣的,却仍是欲藏还露,将见仍无
的那半规月影。这时候江面上似乎起了风,云脚的迁移,更来得迅速了,而
低头向江心一看,几多散乱着的船里的灯光,也忽明忽灭地变换了一变换位
置。
这道观大门外的景色,真神奇极了。我当十几年前,在放浪的游程里,
曾向瓜州京口一带,消磨过不少的时日。那时觉得果然名不虚传的,确是甘
露寺外的江山,而现在到了桐庐,昏夜上这桐君山来一看,又觉得这江山之
秀而且静,风景的整而不散,却非那天下第一江山的北固山所可与比拟的了。
真也难怪得严子陵,难怪得戴征士,倘使我若能在这样的地方结屋读书,以
养天年,那还要什么的高官厚禄,还要什么的浮名虚誉哩?一个人在这桐君
观前的石凳上,看看山,看看水,看看城中的灯火和天上的星云,更做做浩
无边际的无聊的幻梦,我竟忘记了时刻,忘记了自身,直等到隔江的击析声
传来,向西一看,忽而觉得城中的灯影微茫地减了,才跑也似地走下了山来,
渡江奔回了客舍。
第二日侵晨,觉得昨天在桐君观前做过的残梦正还没有续完的时候,窗
外面忽而传来了一阵吹角的声音。好梦虽被打破,但因这同吹草案似的商音
哀咽,却很含着些荒凉的古意,并且晓风残月,杨柳岸边,也正好候船待发,
上严陵去;所以心里虽怀着了些儿怨恨,但脸上却只现出了一痕微笑,起来
梳洗更衣,叫茶房去雇船去,雇好了一只双桨的渔舟,买就了些酒菜鱼米,
就在旅馆前面的码头上上了船,轻轻向江心摇出去的时候,东方的云幕中间,
已现出了几丝红晕,有八点多钟了。舟师急得厉害,只在埋怨旅馆的茶房,
为什么昨晚上不预先告诉,好早一点出发。因为此去就是七里滩头,无风七
里,有风七十里,上钓台去玩一趟回来,路程虽则有限,但这几日风雨无常,
说不定要走夜路,才回来得了的。
过了桐庐,江心狭窄,浅滩果然多起来了。路上遇着的来往的行舟,数
目也是很少,因为早晨吹的角,就是往建德去的快班船的信号,快班船一开,
来往于两岸之间的船就不十分多了。两岸全是青青的山,中间是一条清浅的
水,有时候过一个沙洲,洲上的桃花菜花,还有许多不晓得名字的白色的花,
正在喧闹着春暮,吸引着蜂蝶。我在船头上一口一口地喝着严东关的药酒,
指东话西地问着船家,这是什么山,那是什么港,惊叹了半天,称颂了半天,
人也觉得倦了,不晓得什么时候,身于却走上了一家水边的酒楼,在和数年
不见的几位已经做了党官的朋友高谈阔论。谈论之余,还背诵了一首两三年
前曾在同一的情形之下做成的歪诗。
不是尊前爱惜身,
佯狂难免假成真,
曾因酒醉鞭名马,
生怕情多累美人。
劫数东南天作孽,
鸡鸣风雨海扬尘,
悲歌痛哭终何补,
义士纷纷说帝秦。
直到盛筵将散,我酒也不想再喝了,和几位朋友闹得心里各自难堪,连
对旁边坐着的两位陪酒的名花都不愿意开口。正在这上下不得的苦闷关头,
船家却大声的叫了起来说:
“先生,罗芒过了,钓台就在前面,你醒醒罢,好上山去烧饭吃去。”
擦擦眼睛,整了一整衣服,抬起头来一看,四面的水光山色又忽而变了
样子了。清清的一条浅水,比前又窄了几分,四围的山包得格外的紧了,仿
佛是前无去路的样子。并且山容峻削,看去觉得格外的瘦格外的高。向天上
地下四围看看,只寂寂的看不见一个人类。双桨的摇响,到此似乎也不敢放
肆了,钩的一声过后,要好半天才来一个幽幽的回响,静,静,静,身边水
上,山下岩头,只沉浸着大古的静,死灭的静,山峡里连飞鸟的影于也看不
见半只。前面的所谓钓台山上,只看得见两大个石垒,一间歪斜的亭子,许
多纵横芜杂的草木。山腰里的那座祠堂,也只露着些废垣残瓦,屋上面连炊
烟都没有一丝半缕,像是好久好久没有人住了的样于。并且天气又来得阴森,
早晨曾经露一露脸过的太阳,这时候早已深藏在云堆里了,余下来的只是时
有时无从侧面吹来的阴胭飓的半箭儿山风。船靠了山脚,跟着前面背着酒菜
鱼米的船夫走上严先生祠堂的时候,我心里真有点害怕,怕在这荒山里要遇
见一个干枯苍老得同丝瓜筋似的严先生的鬼魂。
在词堂西院的客厅里坐定,和严先生的不知第几代的裔孙谈了几句关于
年岁水旱的话后,我的心跳也渐渐儿的镇静下去了,嘱托了他以煮饭烧菜的
杂务,我和船家就从断碑乱石中间爬上了钓台。
东西两石垒,高各有二三百尺,离江面约两里来远,东西台相去只有一
二百步,但其问却夹着一条深谷。立在东台,可以看得出罗芒的人家,回头
展望来路,风景似乎散漫一点,而一上谢氏的西台,向西望去,则幽谷里的
清景,却绝对的不像是在人间了。我虽则没有到过瑞士,但到了西台,朝西
一看,立时就想起了曾在照片上看见过的威廉退儿的祠堂。这四山的幽静,
这江水的青蓝,简直同在画片上的珂罗版色彩,一色也没有两样,所不同的
就是在这儿的变化更多一点,周围的环境更芜杂不整齐一点而已,但这却是
好处,这正是足以代表东方民族性的颓废荒凉的美。
从钓台下来,回到严先生的祠堂——记得这是洪杨以后严州知府戴槃重
建的祠堂——西院里饱啖了一顿酒肉,我觉得有点酩酊微醉了。手拿着以火
柴柄制成的牙签,走到东面供着严先生神像的龛前,向四面的破壁上一看,
翠墨淋漓,题在那里的,竟多是些俗而不雅的过路高官的手笔。最后到了南
面的一块白墙头上,在离屋檐不远的一角高处,却看到了我们的一位新近去
世的同乡夏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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