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庞老师,你不能再侵占我们班的时间了!”班主任的语调,与其说是不满,毋宁说是抗议了。
“我。。我。。”语文老师再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情不自禁地又抬起头,想再看她一眼,只看到了她的背影。她在教室门口似乎欲转过身来,也再看我们全班同学一眼。她那背影使我感觉她意识到了又一次厄运将落在自己头上,怅怅然若向我们继续解释什么,替自己辨护什么。她在教室门口站了一会儿,并没转身,缓缓地离去了。
全体同学都望着教室门口。教室里鸦雀无声。
从此她再也没给我们讲过课。
“李元昌!”班主任叫起了班长,说:“开全校大会时,你要带领咱们班同学喊口号!”
“喊。。哪些口号呀?”班长讷讷地问。
“按照我写的喊。”班主任说着,走到我跟前,从我的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匆匆便写。
写好后,经同学们传到了班长手中。
班主任又说:“李元昌,现在你立刻组织同学们到操场上集合!梁晓声,你可以留在教室里写发言稿。”
走廊里传来了一片脚步声,不知是哪一个班离开教室到操场上去了。
“快,快!”班主任着急地催促大家。于是同学们一窝蜂地拥出教室。走廊里又是一片脚步声。刚刚安静了半分钟,众多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脚步声中,我在纸上写下了这样一行字——向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线
开火!
盯着这行字我愣了几秒钟,意识到这一行字也正是刚刚听到的报上那篇声讨文章的标题,大有“照抄”之嫌,刷刷两笔划了去,重新写下“谁反党反社会主义就打倒谁”一行字,又发愣。一句句充满战斗性的话在我头脑中飞旋,全是《解放军报》那两篇文章的话,没有一句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而且我无论如何也不能集中思路,将那些话排列在一起,凑成决心书。
整个教学楼终于彻底安静了。我的语文老师仍占据着我的心。她刚才那样子真使我难受。握在我手中的笔就是她送给我的。有一次作文时,她见我用蘸水笔写字,奇怪地问:“你怎么不用吸水
笔?”我回答:“吸水笔丢了。”她说:“那你得买一支呀!”我接连丢了两支吸水笔,不愿再向母亲要钱。难言之衷,也不愿向她
解释,便低下头去继续写,不回答。她见我使不惯蘸水笔,深一划浅一划的,便默默地将她这支金笔放在
了我课桌上。下课后,我到教员室去还她笔。她问:“听同学们讲,你家生活很困难是不是?”我点了一下头。她又问:“我这支笔你使着还好吗?”我又点了一下头。她说:“就送给你吧。我倒是用蘸水笔用惯了,用得着吸水笔的时候不
多。我还有一支圆珠笔呢!”我说:“这是金笔呀,我怎么能。。”她打断了我的话:“快拿走了吧,别耽误我的时间了。我现在要批改几
篇作文。。”也许因为这支笔是她送给我的,我再没丢过。。“梁晓声,你还坐在这儿发愣呢!老师都快让你给气死啦!”一个女同学吁吁带喘地闯入教室,嚷完了话又一股旋风似地消失了。糟糕!全校大会已经开始了!一阵阵口号的声浪从外面扑入教室:打倒邓拓!打倒吴晗!打倒廖沫沙!打倒“三家村”黑店!打倒一切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牛鬼蛇神!
……
虽然“决心书”除了标题还一个字没写,我也不敢再耽误一秒钟了,
顾不上多想,扯下那页只有一行标题的纸,万分紧急地奔出教室,一口气从三楼跑到一楼,直跑到操场上才收稳脚。
操场上临时摆了几张桌子,算是个“台”。学校的领导们端坐在“台”上,全校学生一班班盘腿坐地。一个班级的代表正一手握麦克风,一手拿发言稿激昂地大声发言。十几个期待发言的学生身体紧挨着身体排在发言者后,生怕谁“夹楔”似的。那一天刮大风,操场刚垫过沙子,沙尘笼罩着所有的人。
班主任突然出现在我跟前,极度失望地问:“你在教室里干什么来?决心书写好了没有?”
我不敢告诉她除了标题一个字都没有写,撒谎说:“写好了。”
她信了,就将我推向“台”那边:“快去吧,发言时要情绪饱满!”
轮到我发言,我先喊了一通“打倒”之类的口号,接着大声疾呼:“我们革命的学生,坚决战斗在阶级斗争的第一线。我们向毛主席庄严宣誓,我们要做阶级斗争前沿阵地上的敢死队!不怕同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帮战斗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回合!有我们在,就有社会主义的红色江山在!胜利必定属于我们,因为我们掌握着毛泽东思想这个阶级斗争的锐利武器!我们要象在农村消灭害虫一样,将危害我们党和社会主义的黑帮捏死!。。”
这番话,是我在情急之中在未轮到我发言的二十几分钟内一句句硬憋出来的。没有发言稿,效果反而更好,情绪也的确饱满。因为众多的人所营造的那种同仇敌忾的战斗气氛,已使我完全开始相信,邓拓、吴晗、廖沫沙毫无疑问是一伙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帮分子!除了他们,还有形形色色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帮分子尚未暴露反革命嘴脸!如若不然,毛主席为什么要发动一场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解放军报》又为什么要连续发表充满火药味的批判文章?中国人民解放军已经首先动员起来了,作出了战斗姿态,我——一个诞生在新中国、成长在红旗下,无比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的中学生——一个共产主义青年团员,岂能置身于这样一场关系到我们党和国家生死存亡的运动之外?!
我归到班级坐下以后,情绪仍然十分激动。发言时沙子迷了我的眼,我没顾上揉出来,这会儿眼泪就一个劲儿地往外淌。
班主任从后边走到我身旁坐下了,将她的手绢塞在我手里,表扬说:“很好。你的发言很好。你的感情也很对头!老师刚才有点错怪了你,别生气。”
她大概以为我的眼泪是由于内心过分激动而淌出来的。
校长在讲话中这样说:“正如初三二班代表发言所说,我们要象在农村消灭害虫一样,将危害我们党和社会主义的黑帮捏死!这就是我们对党对社会主义的热爱之情,这就是我们对反党反社会主义黑帮的无产阶级义愤!。。”
在我们学校的历史上,校长引用一个学生的话,也算是“史无前例”的。
班主任亲切地微笑着瞧了我一眼。
我感到无比骄傲,无比自豪,好不得意!
语文老师出现在校长身旁,恭恭敬敬,虔虔诚诚地弯下腰对校长说:“校长,我曾在几个班的作文课上读过《燕山夜话》和《三家村札记》中的几篇,虽然我已经写了书面检讨,但很不深刻,请您允许我借这个机会对自己进行批判吧。。”
因她说话时口也对着麦克风,我们听到了。校长未看她,也未置可否。继续讲话:“这场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将必然从北京深入开展到全国,从社会深入开展到我们学校。。”语文老师就那么微微弯腰站在校长身旁,不死心地等待着校长的讲话
结束。校长直到讲完话也未看她一眼。她又失去了在全校同学面前公开检讨和批判自己“错误”的机会。几个同学往楼内搬桌椅和扩音器的时候,她仍怔怔地站在那儿。。口诛方罢,继之笔伐。各班派同学到总务处领纸、墨、笔,开始大写特写声讨“黑帮”的“战
斗檄文”,或画漫画。
我们班首先将一条“坚决站在毛主席一边,誓死同反党反社会主义黑帮血战到底!”的字字巨大的标语贴到了校门两侧——它向全社会声明了我校革命师生旗帜鲜明的立场,也弥补了我们“四好”班没能第一个在全校表决心大会上发言的荣誉损失。
“战斗檄文”尽属“即兴创作”。我写了一句:“邓拓、吴晗、廖沫沙”,有同学立刻续一句:“他们三个是一家,”第三句来得更快:“他们反党反人民,”第四句早有人想出来了:“你说该杀不该杀?”大家齐声读一遍,合辙押韵。“结束在问号上么?问谁呀?”“还问个什么劲?该杀!”“对!加上两句——该杀!该杀!!”“再加一句——打发他们回老家!!!”更有众多同学从旁提出商榷,补充。于是一篇“战斗檄文”墨汁淋漓地贴到了走廊上:邓拓、吴晗、廖沫沙,他们三个是一家,他们反党反人民,你说该杀不该杀?该杀!该杀!!打发他们回老家!!!不久这诗体“战斗檄文”不胫而走,从校内流传校外,成了千万小女
孩跳皮筋时唱着很顺口的“革命儿歌”。由一代小女孩传给另一代小女孩,
久唱不衰,差不多从一九六六年一直唱到一九七六年。。班主任把我找到了教员室,所有的老师也在舞笔弄墨。她问:“听同学们讲,你有《燕山夜话》和《三家村札记》这两本黑书?”我有,但不知老师所问究竟何意,出于一个中学生保护自己的本能,
立即摇头否定:“没有,没有!同学们胡说八道!”她说:“你肯定有!老师要求你贡献出来,当作同学们的批判材料。”我只好含糊地回答:“也许我有。。我自己也记不清了,我回家找找。”一个正在写“战斗檄文”的老师悬腕止笔道:“姚老师,要是他能找到,
先给我们化学教研组批判用吧!我们这些教化学的老师还谁也没看过呢!”
言罢,又落笔挥洒起来。
我见他写的是——《燕山夜话》和《三家村札记》这两本黑书的反动实质就在于,攻击的矛头是直指党和毛主席的。。
我们学校的图书馆竟没有买《燕山夜话》和《三家村札记》这两本“黑书”。
全校究竟有多少同学和老师读过?鬼才知道!
全国当时又有多少人读过?千分之一的人?万分之一的人?还是十万分之一的人?
但工人阶级在批,贫下中农在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