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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柑-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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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真的。”
  当真的,太太已不能再忍耐,爬起来了。
  “时候还早,”岚生先生扯着被角不放松。
  “不早了,”太太也扯着被角。
  “不早也要你再陪我睡一会,”说着,一只短肥的膀子压到太太的肩上,太太就倒下。
  太太脸盘仍然规规矩矩侧放在枕上后,岚生先生的脸就搁在对面。岚生先生自得其乐的笑着。大的气息从鼻孔出来,吹到脸上热热的。短的黑的人中两边一些乌青硬胡子,鼻子左边那么一粒朱红痣;(鼻孔的毛也分明)眉间一脔小小的肉丝,耳朵孔内那三根长毛,还有足够留下一粒花生米的头顶那微凹;(仍然是微微反着光)一切都很分明。岚生先生同时也就瞅着太太不旁瞬,好让太太的眼睛同自己眼光常相遇相撞。
  太太还是不很相信岚生先生刚才的话语,恐他是要借故不上部里去办公,又问岚生先生一次说的是不是真话。
  大家都明白这是一个小春天气的早晨,正是使青年夫妇爱情怒发的早晨,凡是有一个合意太太— 又是新剪了头发的— 他必能猜详到岚生先生这时要对他太太所采用的方法的,我不说了。
  太太因为想起烫发的事情,虽然依旧睡下了,却把眼睛闭上不理会。
  两方坚持下来是不会得到好的结果的。大约岚生先生同时又在下意识里扇着一些要同事羡妒的虚荣翅膀了,于是就把太太从自己臂圈中开释了。
  岚生太太先起床,岚生先生就在床上看着太太热脸水。
  只一会儿,汽炉子就沸沸作响了。太太把白搪瓷壶搁到炉上后,就去找那开烫发用的新买的那一瓶火酒的螺丝开关。
  岚生先生在床上,眼睛睁得许多大,离不了太太的头,头又是那么蓬蓬松松真使人心上发痒!
  岚生太太到一些大小瓶罐间把启塞器找到后,老爷说话了。
  “太太,就用我们燃汽炉子那剩下的酒精,一样的。”
  太太心想,那种同煤油相混的脏东西,哪里用得?只是不理。瓶口软木塞子终于就在一种轻巧手法下取出了。
  水热了,头在枕上的岚生先生还在顾自儿发迷。
  看到太太在那里摩挲烫发铁夹子,恐怕太太要误事,岚生先生举起半个身子了。
  “太太,做不得,做不得。”岚生先生说,“你照我告诉你的办法,夹子包上一点新棉花,蘸一些火酒,酒可不要多。把夹子烧好后,就乘热放到发里去,对着镜子,这么那么的卷,或者是不卷,只是轻轻的挼,待会儿,你的头发就成一 个麻雀窠了。”说到挼,岚生先生在自己头上示着范,太太可总不大能明白。
  “好人,你起来帮个忙罢,报也早来了。你不愿帮忙,看我烫,你就读报给我听。”
  “遵太太吩咐。”
  两人同在一个面盆里,把脸各用棕榄香皂擦过后,半盆热水全成了白色。太太就坐到方桌边去,对着那面大方镜子试用冷夹子卷头发,老爷手上拿着一份文明白话报,没打开,只能看到一些极其熟习的广告。
  “你念给我听听吧!”
  “遵太太吩咐。”
  于是,把第一版翻过来。
  “——赤党,即红衣盗……嗐!这不通,照照照照照是共产党,怎么说是红衣盗?笑话,笑话!天大的笑话!”
  “哟!几几乎——”
  岚生先生抬起头,见到太太惶惧的样子,莫名其妙。
  “差点把手指也灼焦了,火酒这东西真——厉害。讨厌的洋东西,化学的!”
  随到太太眼光游过去,还炽着碧焰的烫发夹,斜签在桌子旁不动。
  “不要紧,不要紧,”所谓忙者不会,会者不忙;岚生先生随手捞得他自己那顶灰呢铜盆帽,隔着多远抛过去,便把火焰压息了。
  “嗨,太太你的胆子可是真不小呀!”照是故意说的反话。
  太太实际心子还在跳。“还说咧,险些儿不——”太太是照例说着半句话,就一面起身把岚生先生帽子拿起来,帽子边上里层湿了拇指大儿一小片。
  第二次是全得岚生先生为太太帮忙,夹子烧好后,总算象杀牛一样把夹子埋在发里了。
  太太就用两只手对镜子紧紧压住那发夹子。
  “念你的报吧!”
  又是遵太太吩咐,于是岚生先生把那一段记载红衣盗的新闻念下去,中间自己又加上一些按语,一些解释。
  “……他们公妻哩,”岚生先生故意加这么一句话。其实这个太太早就知道的。“实在要公那就大家公,”这话岚生太太已就听过岚生先生不知说了几多次数了。
  “不要这个,念念别的,……济公和尚昨天可下了凡?”太太手还举起,对着镜子,望着岚生先生说。
  岚生先生就让第一版翻过去,念起第四版来。
  “社会之惨闻:糟糕,糟糕,——糟糕了。”
  “什么糟糕?财政部部员又同教员打架了么?”
  戏是演到热闹处来了。
  “唉,我的天,你真是险极了!”岚生先生不必再说话,站起来,将太太头上还是热着的烫发夹子攫到手,顺手就从房门丢到外面院子里去了。
  这一着给太太一大惊。
  “怎么啦?”
  “怎么啦,”岚生先生钩了腰去拾报纸,“你看,你看,为烫发,闺范女子大学的学生烧死一对了!”
  跟着是念本日用头号字标题的本地新闻:“昨日下午三时,本京西城闺范女子大学有女生二名,在寝室,因烫发,不小心,延及火酒瓶,致焚身,一即死,一 亦昏迷不醒……”
  聪明的太太,不待岚生先生的同意,知道她目下所应做的事,伸手将桌上那一小瓶火酒拿着就从窗口扔出去,旋即听到玻璃与天井石地相触碎裂的声音,危险是再不会有,命案是不会在这房中发生了。
  “太太,我们燃汽炉子也是要火酒哩。”
  然而已经迟了。
  岚生先生要太太把脑前那已为夹子烙卷了的头发用热水去洗,共洗过三天,才能平顺。
  (这已算故事以外的事情)
  一九二七年三月于北京

  网络图书 独家推出 转载请保留
  ***「文学视界(white…collar)编辑整理」
  初八那日沈从文

  初八,按照历书上的推算,是个好日子,又值星期日,各处全放假,电影场换过新片子,公园各样花都开得正热闹,天气又很好,许多人都乘到这日来接亲。
  沟沿的路警,两点钟一换班,每一个值班警察就都可以见到一队音乐队过身。就是坐在家里的老太们,也能时时听到远远的悠悠的喇叭鼓乐声。
  “四老,今天是初八——?”
  在馍馍巷东口的坪坝内的锯木人,名叫七老的,他仰起头来同那象是站在他头上的锯木人说话,又得意的微微笑。这时有一队乐队,大约引导着一辆花花绿绿的礼车,就正才从巷口河沿上过去。
  “不,是初七。”
  “是初八。”七老原是有别的事情在心的。
  “初七初八,争这一天干吗?回头看历书就知道了。”
  “是初八,我算到!”其实历书早已翻过了。
  两个人,你拖过来我拖过去,反复又反复,不计其次数,一株大的方的黄松木,便为一些小小铁齿啮了一道缝,木的粉,落在地上一大堆,七老头上肩上全都是,这时若有一个人把这情形绘成一张画就好了。
  今天的确是初八,七老没有错,四老是错了。但日子这东西,在一个工人面前,也许始终就不会能够象学生对它有意思吧。学生是万万不能对于放假一类事轻轻放过的。尤其是那些爱看真光一毛钱的电影的中学生。至于如同七老一类人,七也是锯木,八也是锯木,即或就九就十也仍然是拖锯子,大坪坝内成堆的木料,横顺都得斜斜的搁起,两个人来慢慢锯成薄板子,所不同的只是一个半日在上头俯着拖,一 个半日在下头仰着拖,管日子干吗?
  不过倘若今天当真是初八,七老在下头,仰面拖锯子,要比平常日子更有劲一点,这是四老没有知道的。
  七老暂时也不说。
  七老笑,又来故意问四老日子,这是有用意。四老料不到这一着棋,故说七呀八呀全无干系的。其实干系太大了。七 老见到四老强说是初七,还说翻历书看,便不再作声。七老心里是有把握的,历书不待四老来说早已看过了。今天阴历是四月初八,阳历是五月八,全是八,一点不会错。八,且是成双的,今天就是七老家中为七老同一个娘儿们订亲的日子,想着怎么不令人发笑?
  “四老,我说是初八,你不信么?”他又说,又笑。因为河沿那队办喜事的队伍进了巷口,从那大坪坝边过到巷子西头去。先是一个大个儿的指挥,接着就是四个一排的小孩,人数一共二十四,吹大小喇叭以及打鼓的,都全穿红衣,戴起象大官的白缨子帽儿,铜器在太阳下返着光,走的很慢。后面一部四马拖拉的礼车,车的四围全是花同五色绸。礼车后面又是两部单马车,几个年青的娘们,穿同一衣服,脸儿红红的,坐到车中,端端正正象菩萨。
  七老心想:“别人不就正是因为今天日子好,接嫁娘子进屋么?”
  四老是真够得上说一个“蠢”字的。他就料想不到过身边一队办喜事的人,对于七老是有怎样的意思。他也明知今天是初八,却偏说初七。可是这时又听到七老在说是初八,也就不再费精神同他分辩了,两人都规规矩矩停了工作,来看那队伍的尾巴。
  七老意思是要四老当到这时知道同到他在锯木的伙计,也就有着这样一件喜事的!其实这不能全怪四老蠢,七老不先说,又不露点风,四老又不是神仙,哪里想得到?
  呆一会,木头的缝又深一点了。接亲的队伍,已经全过去,所剩下的只有一些喇叭和鼓的声音了。四老若有所感的重重放了一口气。
  七老从这上头看得出四老心思。
  “四老,你还莫有老婆吧?”
  “嗐,老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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