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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6年第3期-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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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水泥小道拐下地。一根晾衣服的铁丝一头扎在山上那棵杉树腰间,一头扎在刘书记房门口的木柱上。正好有衣服挡了靠操场的那一面,让人看不见横廊上走过的人。田大义不想让别人看见他,他今天要跟刘书记说的事不能让别人听。上次他在公开场合反对了刘书记,那是没有办法的事,这次他一定要不惊动任何人,在刘书记的房里进行。单独在一起,他就是把话说重一些,或者争论起来也没有关系,不会损伤刘书记的威信。 
  田大义因为走得太快,在楼廊和山道相衔接的转弯处和一个陌生女人碰了个满怀。田大义从这个女人脸上看出了她刚从什么地方出来,刚刚做了什么事情。两人擦肩而过,田大义站住了,想看看这个女人往哪儿走。但他没有想到这女人也站住了,在观察他往哪儿走。两人一对眼,都有些不好意思,田大义只好把头上旧得发黑的草帽往下扯了一下遮脸。女人倒比他有战斗力,站着不动。田大义坚持不下去了,只好继续往刘书记的房里走。他是正大光明来找刘书记的,他不能让这女人看出鬼鬼祟祟的样子。他自然想问问这个女人是谁,刘书记的媳妇他没有见过,但他一眼就能辨出,这不是。要是他媳妇碰上他,不会是这种说不清的反应。 
  如果这个女人不那样站着看田大义,田大义是不会这样走到门口就重重地敲门的,起码他得听一听里面有什么响动没有。因为他把门敲得太仓促,太重了些,里面的回话就难免有些怨愤。里面问是谁,田大义回说,你田老兄。 
  刘书记说,我在休息! 
  田大义回头看看,那女人还站在那儿看着他,他感到自己很没有面子,就重复了一句,我是你田老兄! 
  刘书记说,我知道!我在休息。 
  田大义有了一种被拒之门外的感觉,进退两难。他回头一看那女人,女人正捂着嘴看着他嘁嘁发笑,这使田大义有些生火,他说,你开门,我找你有大事要说。想好不惊动别人的,偏就遇上这种事情! 
  直到刘书记开了门,那女人才顺手扯了把从山上垂下来的野花,哼着歌从山道上蹦蹦跳跳地下去,似乎是看到田大义的难堪幸灾乐祸。 
  刘书记没有叫田大义坐下来说话,这当然就是不欢迎。这种情况,田大义经常碰到,做计划生育工作,以前催粮缴税,有几人欢迎?不欢迎他,他自有办法对付。房里虽有股晦气,田大义还是宾至如归地扯了张四脚靠椅坐下,把旧草帽也摘下来放在怀里扇着凉风,说,老弟啊,今天,老兄来找你,还是要跟你请求请求,国家给农民的那个反哺钱,乡政府扣不得;扣了,要出问题,对你将来工作、前程都不利。 
  刘书记说,谈别的事你坐下来谈,这事儿免谈。别怪我对你老兄不恭敬。 
  田大义看了看刘书记的脸,脸上全是黑云,要下暴雨了。田大义鼓了鼓嘴巴,把吹唢呐的劲用了上来,说,你莫怪老兄上次在会上没按照你的要求说话。按你的要求说话,对我来说容易,不按你的要求说话才是难事。但是,你爸和我爸是好兄弟,我们也是好兄弟,我不能看着你办错事,我不能支持你办错事,把你往错处推。我这是为你好啊!我这是真正地爱护你啊! 
  刘书记说,照你这么爱护下去,我就要成穷光蛋!我就要让上面下面都讨厌!我就要寸步难行!我就会在这个乡里什么事都办不成!我谢谢你这种爱护! 
  田大义说,你知道扣了这个反哺钱,村民都怎么想?村民要集体到县里去上访。弄不好,上面查下来,那就是天大的事! 
  刘书记说,现在,县政府门口哪天没有一伙人坐在那里上访?你吓谁?我也不是今天才当这个乡领导。 
  田大义说,老弟啊,你这么做,上级知道了,你可担当不起啊! 
  刘书记说,你以为是我一个乡这么做?有做在我前面的,也有做在我后面的。农民还是按照上面补的数字签了字的,就是上面来查也查不出来。 
  田大义说,别人这么做我管不了,他们不是我兄弟。可我不能让你这么做。你一定要听老兄一句话,马上纠正过来,马上把反哺钱退给农民。 
  尽管田大义把话说得很激愤,刘书记还是泰然无事,说,你当你的村支书,不要手伸得太长,不该管的事不要管!不要杞人忧天,自找麻烦。你精力充沛可以去牌桌上捉炮,也可以去城里洗桑拿放炮! 
  田大义说,这事儿我不管我就对不住你爸对不住我爸! 
  刘书记说,我爸在世时,你爸那么相信我爸,为什么我来当书记了,你就老跟我过不去呢?老要绊我的脚? 
  田大义说,你和你爸那时候不一样! 
  刘书记说,你也和你爸不一样! 
  田大义说,是的,时势不一样,人也不一样了。吃哪儿的饭才能知道哪儿的事啊!也才能说哪儿的话!我是农民,所以我知道农村,知道农民。国家给农民这个反哺钱,你到底打算退还是不退? 
  刘书记毫不犹豫地说,要是打算退,我们还会扣吗?我吃了饭没事做,晒干麦子加水舂? 
  田大义站起来了,说,那好,那你就别怪老兄要到县里去找领导!我要叫县领导好好地开导你! 
  再也无法往下说,田大义觉得该走了,站了起来。刘书记在他背后说,可惜乡里小车不在家,要不,我派车送你去县里! 
  田大义前脚出门,刘书记就把门重重地关了一把,没有说完的话,全都让那一声应进山中的门响说完了。 
   
  3 
   
  农民的日子真是过得像拉锯,以前没饭吃,不感到钱的重要,现在吃饭不愁,用钱又显得十分困难;农民头上的税不收了,卖农药化肥的又拼命涨价;现在国家给农民一点反哺钱,下面的萝卜头又在想方设法地扣留……但村里到底有人能够拿钱买客车了,不过,买来的是旧货,车眼掉了一只,连瞳孔也不知被弄到哪去了,只有一个又黑又深的圆洞一直通到肚皮下,让人看得见车肚里的五脏六腑;车窗的玻璃也残缺不齐,有的被砸破了,破成一朵好看的冰花;驾驶室里也像瓜菜牵了藤蔓,很多红绿花线的接头从肚子里扯到了外面,司机按喇叭时,就是把一根裸线头按在操纵杆上点一下。 
  车虽破烂,但坐车的人多。田大义来迟了一步,踏上车时,车上人的腿脚已经挤得像麻秆。大家见他到了,就都忙着打招呼,问他是要去哪里。一听是为反哺钱去县里找领导,就都争着给他让坐。一个叫田丰收的年轻人开玩笑说,田叔,你要为这事去县里,你坐我腿上来,我当肉沙发让你坐到县里去。田丰收是进城打工时在岩场上被砸断一只手的人,他这么说话,大家就一阵苦笑。 
  车子像是老得背不动这么多人,轰隆了几声还是不能向前走。刚走几步,车轮又在泥坑里打滑,在地上抓出些青烟、火花和印子。田大义怕车子不争气,就站起来说,哎呀,可千万别误了我的大事啊!一个叫田德林的年轻人说,田叔,今天要是车子走不动,我背你去县里!田德林前几年在城里打工时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断了一只脚,因为当时没有人送他到正规医院治疗,骨头与骨头间是自己慢慢连成一块的,有些不对位,如今走路还是跛,但他似乎从没有悲观过。他一说话,车内又是一阵笑声。田大义说,你那样子!我背你差不多! 
  田大义一句不说他在刘书记那儿受的气,不说他已经到了乡政府跟书记谈过反哺钱,刘书记不理他,他仍像平常一样,和车里人说说笑笑。 
  车终于又能够朝前爬动了,车内摇晃的人头是水上漂动的葫芦,很整齐地以同样的幅度忽悠忽悠。乡道上没有养路工,村道上更加没有,因此路面总被雨水啃掉很多皮肉,坑坑洼洼实在是太多太深,车子四脚落哪儿都不好,怎么也走不稳,摇得是那么地剧烈,剧烈到了车子骨架都扎扎地裂响。但这并不影响车内人坐车的轻松与兴奋,村里终于有了直接开往县城的客车,历朝历代什么时候有过?现在,不要走路赶到乡政府坐车,所以,车子就一直摇动着一车断断续续的笑声。 
  开车的司机是本村的大田,他是花了几千元钱刚到驾校学习拿了执照回来开车的。有人问,大田啊,你这车子像老猪婆走路,又摇又摆,身子重得很哪!大田说,鸡巴话!过一年我就买新的来,这是先买个旧货练练手。家里虽还没有富余的钱,但说话不能没有志气!没钱的人最讲志气!又有人说,大田,你这车只有一只眼,不会看不清路面走到路坎下去吧?大田说,一只眼比两只眼看得准!打枪不是要闭上一只眼?又是一阵笑声。 
  车子上山爬坡显得非常地吃力,车上人感到脚下有一种连心的震颤,大家不再笑了,那种声音听起来实在让人可怜车子,大家都把脚趾勾紧,往上提着身子,仿佛那样可以减轻车子的负重。 
  直到车子爬到山顶开始下坡,大家才松了一口气。可大家又感到这车子下坡有些不对头,走得太快,像是飞起来了。田德林说,大田,你学的不是开飞机吧?大田没有答话,一下子额头发亮,冒出一层汗水。田丰收说,大田,你车子疯了啊?说着,一车人开始慌乱起来。大田说,大家都不要乱动! 
  车子继续往下飞驰,幸好山路上没有和别的车子碰面。在转弯的地方,大田狠扭一把方向,让车子碾上修公路时堆起的土坡,然后再往回退下来,大家惊叫了一声,车子像一头老黄牛侧身倒在公路上,四脚伸直。 
  车门压在下面开不了。最早是田德林和田丰收把田大义从车窗里举了出来,然后车内的人一个一个地从车窗里爬出来。全都出来站在公路上,大家一清点,没有一个死的,也没有一个重伤,只是一些人被螺丝铁片头儿刮破些皮肉。最后,司机大田才从车窗里爬出来。别人都以为大田一定是被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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