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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友杜拉斯-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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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她和扬叫做“塔朗迪埃夫妇1”。她又笑了。
  她的大腿肿得抬不起来了。她不再出门。她明明不想发火却常常突然发火。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赞赏7月14日的游行的。她夸奖军队很壮观,排列整齐,甚至连法国也能展示出一支如此漂亮的部队。我怕她痴呆,但她还有足够的精力和幽默意外地来些变化。她指责我们是“小小的赶时髦者”,她觉得我们“没用”,在电视机前不能把游行看完。接着,她笑着说:
  “说实话,最好怎么办?”
  她说每天喝五升酒。她像往常一样,老是夸张,但每天二到三升酒就足以摧毁任何一个人。她不扶着家具就走不了路了。她几乎整天迷迷糊糊。让…达尼埃尔认为,脑动脉硬化、肝裂、栓塞,种种威胁现在使治疗迫在眉睫。他没有对她隐瞒真相。她想立即进医院,后来又不愿意了。住院,她会死的。所以,在诺弗勒等死也一样。但熟读帕斯卡尔的她,最后还是把赌注押在了医院里。她让人用出租车把她送进了医院。
  两个重要的句子也许可以概括她的一生:“人们根本不知道”和“这没必要”。我们都在这两个句子间来往。一般来说,“人们根本不知道”占上风。
  5点钟的时候,让…达尼埃尔来到我家。他刚看见她和扬离开,醉醺醺的,在出租车里哭哭啼啼。他几次用冷水洗脸。他跟我一样慌张。但医生激动起来更让人不安。我问他:
  “是不是检查后发现已经太晚了?因为她立即就出院了。”
  “在这方面也是,太晚了。她就算不死也不能再喝了。”
  他跟我描述了她的水肿和肝损。他断定,这场可怕的治疗是唯一的希望。
  让…达尼埃尔打电话来。玛格丽特想出院。她借口说房间太贵,后来又同意抽血,她让步了。让…达尼埃尔明确指出:“立即解毒,完全解毒。别的什么都不用考虑。安定药将有助于她抗昏迷。”她的大脑和肝抗得住吗?谁也无法知道。
  只要玛格丽特没有脱离危险期,我们就无法正常生活。卡罗琳娜带我去博物馆。她很了不起。她极端的性格与这紧张的情形很协调。
  玛格丽特顶住了。她战胜了关键的一周,她的器官顶住了。现在,她在医疗监视下睡觉。醒来的时候,她后悔喝酒,但我相信她不会再喝了。她捡回一条命。痛苦减轻了。她会创造些什么?
  玛格丽特一边说胡话一边昏睡。器官好像挺住了,但医生发现她大脑已极为迟钝,靠不住。大脑受损了?糟透了?我的生活随治疗而起伏,既摆脱不了,又无从谈起。乌塔和扬都不很清楚她到底有多危险。为什么我会这么深地牵涉其中?也许是因为同住在诺弗勒,是邻居。我跟医生的交情。扬或让…达尼埃尔每天晚上都打电话来报告情况。
  女友杜拉斯(41)
  玛格丽特声称有人想禁止她写作,她说浴缸是具白色的小棺材,说自己得了脑癌。她相信自己住在苏黎世附近的一家瑞士旅馆里,她说了一些像是出自她书中的句子。她看见了鸟,看见了蓝色的奶牛。有时,她处于半清醒状态,对扬说:“假如我今晚死去,别忘了我的戒指。”接着,她又陷入了谵妄状态之中:“你们知道,在战争期间当一个小姑娘可不容易。”
  玛格丽特摔倒在地,打碎了她从不离开的玉手镯,这手镯,她入院时人们甚至无法把它从她手上取下来。那是她15岁时她母亲给她的,母亲对她说,假如手镯被打碎了,必须把它埋掉,否则戴它的人会死的。
  哭得泪流满面的扬问我是否要把手镯埋了。那天晚上,电视上在播《印度之歌》。人们在向她致意。玛格丽特睡了,一无所知。
  玛格丽特说:“我得摆脱这种昏睡状态。”扬整天都在医院里,记下她说的胡话。她问:
  “你在干什么?”
  “我在写你说的话。”
  “啊,对了,这可能很滑稽,俄罗斯的伟大传统。”
  决定命运的日子。医生们决定停止用药。假如她摆脱了昏睡状态,却陷入震颤性谵妄,那就必须重新让她喝酒,但这将意味着会因肝脏破裂而死亡。
  没有得震颤性谵妄。检查显示,肝脏的恶化停止了。有希望了。玛格丽特在医院的走廊里走动。她说,假如她要拍一艘邮轮,她就拍这条走廊。她还在说胡话。却没那么严重了。
  扬打电话来:“我让她跟你说话。”
  我很惊慌,跟一个从死神那儿回来的人能说些什么?她的声音非常缓慢:
  “我瘦了。”
  “听说你的脸色很好。”
  “你会认不出我来的,我就像娜塔丽·萨洛特1。你知道,塔蒂2死了。你得找十二三个人来谈他。开一个圆桌会议。我会写一篇关于法国军队的好笑的文章。我会说:法国军队,是世界上最糟的军队;德国医院,是世界上最糟的医院。”
  她笑了,我说:
  “这是个好主张。”
  听到她的声音很高兴,但欺骗她,又觉得很古怪。她的谵妄会达到什么程度?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她说:“今晚,我遇到一件怪事:我知道再也见不到妈妈和哥哥了,你知道,就是小约瑟夫。所以,你看,我第一次明白了。”
  我想,她是明白了她不会再喝酒,死亡的色彩越来越浓。
  谵妄在继续,间或出现一段清醒。我像扬一样,开始记录她说的话。不能不记了。说话滔滔不绝,不经大脑思考。这非常罕见。但这种情况能持续下去吗?大家已经把她当成一个儿童跟她说话了。
  医生建议她出院,但这句话没说出来:她也许能摆脱谵妄状态,但也可能深陷于疯狂之中。
  玛格丽特回家了。很高兴看见她,精神很好,脸色也不再是铅灰色的了。她问弗朗索瓦和瓦莱莉的孩子何时出生。她显得特别活跃,专注,但到处都看见动物。她跟我描述了“怪兽”,小小的,像科西嘉人,长着猪皮,在织毛衣。她看见“怪兽”在床底下,但并不害怕。她也看见了SAC1的人和盖世太保:“有几个法西斯分子,他们拿了40万美元。”她说让…达尼埃尔想偷她的公寓。她还告诉我这个最坏的消息:“你知道,我看见扬疯了。”
  我害怕了。
  第一次出去。我们绕着布洛涅森林中的湖水散步。天下雨了。她几乎没说一句话,缩起身子,一副害怕的样子,就像一个小包裹。回来的时候,她说:“有一条赤道穿过法兰西岛。这场散步对我很有好处,尽管我没有表现出来。”
  我们第一次去咖啡店。她说:“这是南斯拉夫的东部地区。”
  她看见鱼在巴登2的水中游,看见了植物。她说:“它们来自巴登的旧货市场。”她说她遇到一位妇女,很亲切地请她喝一杯酒。她笑了:“假如知道这样,我就不会接受这场治疗了。无聊得真想上妓院去。”
  接着,她又讲述了在一部电影里看到的一个镜头:“分娩后,母亲带着孩子坐的士回家,她看着马路。人们觉得她是在看另一个世界,那是她的孩子将要生活的世界。我无数次想写一写这方面的内容。”
  喝完咖啡,她显得很高兴。笑得很欢。看来情况好转了。扬和我轻松了一些。
  她又想起了阿尔贡根酒店装在玻璃器皿里面的橙汁。
  “味道太好了。不知道怎样才能保持这样的幸福。”
  身体确实好转了,她说话越来越像杜拉斯了。
  她坐在桌边写信。她说:“我不想为自己的智慧感到耻辱。你觉得我可以完全恢复吗?”
  是的,现在,我相信。
  今天早上,出现奇迹了。她说:“我醒来时,很想好好生活。”我们一直散步到巴尔扎克故居。她谈起勒南1在特莱吉埃尔的屋子,谈起纪德2,谈起扬在医院里给她念的《马丁·伊登》3。她身体恢复了。她痊愈了。我几乎可以肯定,她再也不会喝酒了。
  女友杜拉斯(42)
  这些记录只是一些简短的提示,没有更长的叙述,但在那个焦虑不安的奇特时期,几乎一步没离开过医院的扬也写起东西来了。在玛格丽特的祝福下,他在1983年出版了《玛·杜》一书。讲述那些日子里的生活。
  扬的作品,带有杜拉斯的风格——夸张与简洁、泪水和沉默相混合,难以模仿——它以大量的细节,详述了一种让人心慌的亲密。扬冲破了所有的习俗,像玛格丽特一样,什么都敢说:他对她的爱,她在他面前的随便。
  “我给你洗身体,洗头发。你让我洗。你说:‘好好替我搓背,自己永远碰不到的那些地方。’‘我用勺子把剩下的汤给你。’‘我想睡在你身边,那儿,听你说话,听谁也听不到的东西,你说的这些话……你绝对是我最喜欢的人。’”
  他敢写:“两天两夜来,你大小便失禁。你说:得买干净的床单。我洗了两件长睡衣,晾在浴缸上方。人家给了你一件医院里穿的衫衣,那是一件背部开口的白色紧身衣。你说:‘很漂亮,是上等棉制的。我们偷了它,送给你。’我们去浴室。你的大便很黑,你感到奇怪。你说:‘我内出血了。谁也没发现。’”
  扬记着,记着。这大量的细节有时挺可笑。大部分人不屑一顾,他们觉得太微不足道或太粗俗,不会写出来。但它们却成了文学中崇高的文字。
  我重读了扬的书,发现了让…达尼埃尔友好的警觉,发现了我们在她身边与死亡斗争的友爱的痕迹以及我们在夜晚的谈话。我打电话给玛格丽特。我说:“一切都完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最后泪如雨下。玛格丽特让我哭着。她什么都没问,仍抓着电话听筒。玛格丽特的沉默中也有流泪的声音。她说:“什么都还没有失去,我敢肯定可以渡过难关。”
  我说道:“什么都不该出现,不许有任何痛苦。”
  玛格丽特说:“对,什么都不该出现。”在泪水中,我听见她说:“有的人是不会死的,永远不会死。”
  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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