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流出热烈的眼泪,而酿成一种悲而又美的诗情的!然而现在,竟是一点也不如此,灵珊是感动得很平常的,他自己哩,更没有什么感动,没有什么伤心,似乎他们惯于这样分别的一样,这何其来得这般奇怪呀!难道说他因为多了一点经验之故那感情便不容易激动起来了吗?难道说别离的滋味就来得这样漠然的吗?他自己很不明白为什么道理,当那微温的东风向他后颈上扑来时,他只感到一种散漫的疲倦。
不过这种散漫的疲倦倒也另外有一种滋味,原来当时春的气息已经散布在四野了,君达和小姑母由那月台上抄到那田间小道上去走着时,太阳光正从薄云中射下来,照得田野中斑驳而且鲜明,君达便忽然感到自然界有一种超人类的异乎寻常的明媚与艳丽,他又觉得这种明媚与艳丽,似乎有一年多和他隔绝了。
他向空中吸一口清新的空气,为着灵珊以后的费用,为着要还那医生的款子,决定来节省他的生活,一个钱也不准多花。这学期校长先生已经加了他十块钱的薪水,他便看得这十块钱虽然薄少,然而几个十块钱相加起来时也便成了一个巨数。
未亡人未亡人(20)
二十一
灵珊于是乎走了!春光也跟着来了!而君达便从此正式成为一个有负担的人了!
这一次开学直挨到二月中旬,这是校长先生的主意,为的是要改变各种办法,还要更动一些教员,在事实上非挨到这时候不行的。学生们早已忘记了别人的过失和自己的过失,仍旧兴致匆匆一个一个把行李送进来;其中只有一两个较有志气的人,也一半因为不受家庭的挟制的,真的进了别的学校;可是这方面并未因此受到一些损失,那一片兴旺现象,仍然和花园里的花木一样欣欣向荣而开放。
去年闹了那么一次风潮而仍旧得到这种好结果,校长先生惟恐蹈旧辙起见,每个教员都增加了薪水,便是君达先生也受到了这种普遍的恩泽,他从此可以实实足足拿到四十块钱。不过功课自然比从前更其繁忙,那一张本来几乎没有空白的课程表,到这时候便完全填满,而并且结结实实贴在墙上!
撙节的起头不免十分困难,纵然他是苦出身,撙节的习惯从小就养成,但在一年中随便用惯了钱之后,收入又骤然减少了十分之七,况且又正在和一个可爱的妻子骤然离别的寂寞中,又没有人时时在旁边来安慰他,又不能时时到可以享乐的地方去作适宜的解闷,所以那情状正有点像一个中落的人家,骤然要去过着贫苦的日子一样的。不过,好在这些在他现在看来完全是为了一个灵珊,而灵珊又诚然是可爱的,这惟一的信念暗中给予他多少的勇气,就不和从前一般去过分埋怨命运,埋怨别人,埋怨工作的痛苦了。他想自己把自己放在循规蹈矩的道路上,抱定坚忍的精神,再抱着或者还有别的机会的希望,即如那医生或者还能介绍一点别的事情给他,别的朋友或者也会给他以很好的机运,校长先生或者又会有鉴于他的忠诚而额外加他点钱,他便没头在一切顺从之中,一种禁欲主义之下,六个钟头疲劳的功课凑满他的一天,六个疲劳的日子凑满他的一个礼拜,他起头一点也不怨恨,反而有些憩蜜的安慰,礼拜日,他便等候灵珊的来信,这是他们约好的,把那来信深切地读着,再去支配银钱的出入。
妻子那方面,自然也不和他的理想抵触,半个月后,她就来了一封很长的信,告诉他在分别以后的一切经过,到一个新地方后所免不了的感想,也说起这种骤然的分离使她难堪,她现在比从前更加怀想着他,又怨恨那从前的日子何以过得如此快,后来的日子又何以过得如此慢!所以她近来日间便有许多的感慨而夜间便有许多的幻梦,一言以蔽之是她爱得他厉害,因为他爱得她厉害,她对于她很忠顺,因为他对于她太忠顺的缘故。
君达一接到她的信,立刻回复她。他更加写得长,写得动感情。从前因做日记而锻炼出来的文章,好像竟是为现在写情书而预备着的。这些绵绵不断的话从前常由两张憩蜜的嘴巴互相传说的,现在写起来时却尤其新鲜而浓厚,在成行成段的抒情句子的后面,他方把撙节的计划告诉她,也劝她要撙节一点,不要和从前一样作无聊的消费,因为他们将来势必要形成一个快乐的家庭,而家庭的根基一定先要筑在撙节上。所有这些话语,自然免不了带些小气派,但因为写信总要比说话直率一点,每每有些说不出口的话是可以借笔端吐露的,所以他终究把要说的话都写上去了。
然而小姑母方面却仍其愁苦,虽然灵珊远远地离开了君达,而她也仍然好像一样是远远地和君达离开着——回想起来,自从到这学校里来以后,这是第三个春天了!因为有了第一个春天,所以她才和君达爱好!因为有了第二个春天,所以君达才抛弃了她!这是第三个春天了!那春天,不失其旧日的繁华,不失其往日的富丽,开出窗来看,花是那么流红,叶是那么滴翠,鸟雀是那么争鸣,虫豸是那么跳跃,这一片如火如荼的造物刺绣出来的锦绣,还能在她的心镜上映出一些鲜明的颜色来吗?
已经是不能够的了!自从君达的心明显地离开了她,起初是,愤怒得几乎破裂了肺腑,继而是,灰心得几乎冰结了血管,后来,心灵中又有了自惭的反省,忏悔的心思,她只能过着自譬自解的日子,自怨自艾的岁月了!
她放弃了一切无谓的交际,减少了一切的兴味,她的心地是灰暗了!她的意思是颓唐了!她看得世界空虚了!她感到命运残酷了!那光华的天地,在她现在看来直是个烦恼的蜜网,然而,啊!来日方长,她正要慢慢地去咀嚼那烦恼的滋味!
她的生活变化了!变得凌乱不堪了!她感到寂寞的真味了!她觉得被一切人所抛弃了!她觉得自己是人们中剩下来的孤立者了!百哀丛生,忧愁备至,然而她犹还不能忘情于君达,因为是,既然是这样一个没有归宿的女人,除开君达之外,更有何人!
那种做诗作画的会社搁置已久,女学生们仿佛知道了她的事情,全校的人也不大议论到她了!音乐教员已经对于她没有希望了!于是更没有一个人来顾虑她!在这种痛苦的迁延中,还有谁来注意到她的存在呢?只有那忠直的陈妈了!有几次,在扫地的时候,陈妈用凝视的目光朝着她的面孔,“太太!你不能这样闷气,你应该出去散散心!”她的戴着一个银针箍的手同时抓着黄松松的头发。
“我及不来别人!命运给予别人的都是好的,给予我的都是坏的!我一生薄命!”她哀怨地回答她,额头上露出忧伤的纹路,眼睛里带着悲凉的湿意。
“可是你不能只顾悲伤,悲伤是实在要弄坏人的身体的!君达先生不会坏到那步田地的,他不大到这里来的缘故实在是太忙哩!”陈妈重新安慰她。
“去吧,我心里乱得很,不想听见这种话,他来不来与我何干!”她焦躁地愤怒起来,仿佛要用心灵去咬住一样看不见的物事。
另外一天的下午,她在那高楼之上,又看见那音乐教员在花径上来回踱步,心中如有所思,眼睛再不向高楼深处探望。她忽然对于他生了一片怜惜心肠,看到他的灵魂深处,正和自己一样飘摇无定,她心中竟油然给予他一腔同情,又希望他同情自己,思前想后,便流了一些眼泪。
然而她的心境到底灰暗了,要游移到别种念头上去是做不到的了!便是他,那个孤刚而不幸的老男子,虽则仁丹胡子已不复现于上唇,而直僵僵的神气犹是往昔的倔强,似乎一身专与不幸为邻,而也毅然和不幸奋斗的一般。
这样灵珊是不住地来信,君达是不住地刻苦而且匆忙,小姑母是不住地黯然伤神,很快的又是两个月过去了。
可是在下一个月的初头上,忽然,像旧疮骤然溃烂似的,君达的母亲不知道怎的选着了这么一个日子,决定了她的意志,和秋香一起到学校里来看她的儿子。
开头那儿子听见说有一个妇人要来会他,他心里便猛然一动,继而那校役又说同她来的正是那常来看他的丫头,他便更加断定这来者是谁,一时那天地就忽然好像黑暗了下来,他心慌意乱,一只手使劲抓住了扶梯的栏杆,两条腿便在楼板与扶梯交接之处微微抖动,既不能留在房中,又难于跨了下去。
这倒算不得偶然而来的事,秋香去年早已对这儿子说及的,便是在这儿子最快乐的时候,在每一次的快乐将要兴尽的时候,母亲的面孔常常要到他眼前来现一现的,不过他猜想她们若是要来一定在早几个月中,早几个月中没有来他就以为她们已经灰了心,再不来的了。他没有想到今天,在他这暂时平稳的生涯中来。这一来,那秋香已经素来做得那样可怜,母亲本来感伤,近来当然更加感伤了,这不啻把他家里的寒酸之相赤裸裸地表现出来了,这对于他的面子上是个何等重大的打击!所以他那腿的抖动倒并不是畏惧,却是强烈的惭愧和恐慌!
结果是不能不去的,那接待是在小姑母房中,这儿子走进去时,那母亲淌着眼泪坐在床上,旧日的感伤中又添上新的冤屈,薄命的面孔上暗藏着怨恨的慈爱,似乎远自万里而来,将这衰弱的无价值的生命来送给这不孝的儿子。
小姑母冷静地坐在旁边,秋香悲哀地立在后面。
第一句话是那母亲尽力地喊出来:“你怕我不能到这里来找你吗?你以为我无能力到这样吗!……”于是带着哭声,那责备的言语和悲伤的眼泪同时洒将出来,充满了房中,充满了儿子的耳朵,的眼睛,的心房,的血管,他一言不发,身靠着茶几用手指在灰尘上划出多少无奈的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