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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北京的小胡同 作者:萧乾-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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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室内过分的温暖却变成一股冷气扑向我来。我没有勇气再听下去了。我转过身,垂着头,撩触着松针,兀自踱了回来。 
  可是次日黄昏,我又立在那棵杨树旁边了。我有一种病,我喜欢让别人享受幸福的实体,我贪爱那感觉。于是,无形中我把这平屋当作我精神的家了。仆仆风尘地由闹市里走过一条漫长的路,来看我这新家。我知道,走过每根灯柱,上面都有四颗白眼睛讥笑我的痴愚。它们散乱地摇曳着我那孤单的影子,要我省悟。远处一阵阵传来闹市喧嚣,起伏如波涛,也似在指指点点地讽刺我。但我仍梗着脖颈,情不自禁地走近了那平屋。 
  平屋阶下有一个人在修剪适才为暮霭抚摸过的草。他伛偻着腰,像 是多吃了两盅,嘴里低哼着不三不四的调子。他也许为我的脚步声所惊动,忽然抬起了头。在暮色苍茫中我似乎看出那不是一张生疏的脸。 
  哦,先生。他直起腰来。那张黄瘦高颧骨的脸即刻使我联想起热腾腾的茶碗和手巾把,随后才记起这是矿务局里的一个听差。 
  怎么,老冯,你来这儿干么? 
  是——总务司派我过来的。您不知道这是新来的工程师,李先生的家? 
  李先生?难道就是前天同事提起的那位工程师?不会那么巧,但老冯偏一口咬定这李先生夫妇是新打外洋回来的。我没想到这使人嫉妒的家便是他们的。幸福的人啊!我叮嘱老冯不许声张。我不愿扰动别人的安静,我要默默地守着他们领取幸福。 
  回到局里,我又后悔起还不曾报告上司矿山不稳的事。我的工作虽说是调查工人生活状况,但工人生命所系的事我怎能漠视呢?唉,我这人真不中用!补报呢,又自露马脚,找经理责备,记恨。我咬着下唇在房里用紊乱的步子量着地板。我不晓得该怎么办!隆隆的铁车又在我耳畔响起来了,那些黧黑的脸似乎龇了一排排白牙向我狠狠地咒骂:你这人——你这该杀的人哪! ——如果去呈报…… 
  我这样试着想,即刻上司一张难看的脸浮现在我的幻想中了。也许是撤职,也许——横竖结果是不会好的。 
  ——已经快一个星期了,你睡觉了吗?——多难听的话! 
  那天黄昏,倚着道旁的白杨,我看见淡绿的灯光下有女人在嘤嘤地哭着哪,她倚在男人的怀里。 
  你不能去说说吗?刚到一个星期就下矿!而且是在蜜月里。女人紧紧地抓住丈夫的领带,呜咽着,絮絮地求着。她那副玲珑的脸蛋,这时已沾满了泪渍,浑身还不时在抽搐着。  

  丽丽,这是没办法的事。男人把手掌沿着那柔篷的头发滑着。 
  他仰了头,心里像在打仗。他凝视着灯光,手却仍在轻拍怀中颤栗着的肩膀,呓语似地自己嗫嚅着:世界是一整个,我们没法脱离它去另盖一座乐园。它嫉妒,它不准,它将动手拆毁—— 
  那一夕是凄凉到令人不忍卒睹的话别。我直守到两人进房里收拾什物去,才怀着一颗沉重的心,踱了回来。 
  走过那方方的建筑时,我听到一种节奏疾速的音乐,夹着窸窣的衣裙相触和脚步杂沓的声音。窗口露着许多只胳膊,上面闪烁着许多亮光,如流星。几个孩子堵在三楼的窗口,托着小腮帮数着来往的汽车。他们是被妈妈骗到卧房里去的吧!和一切孩子一样,跳舞会和我也是无缘的。我匆匆走开了。  

  自那天以后,我没有勇气把散步的路程延长到那平屋了,因为遥遥地,我已由楼下的漆黑,想象出楼上靠东南角那盏残灯下是一张怎样狼狈的泪面了。红灯老人感到奇怪:我常常未等他把红灯散尽就兀自折回。 
  先生,你张望些什么?你的路比我的应该还长呢!他扶着车把关切地问我。半车红光把他苍老的脸照得不知年轻了多少。 
  你去吧,我不能再走。我倚着细长灯杆,无心地拈着松针。 
  我不懂得你们这些年轻小伙!红灯老人似乎不愿费力去猜测,就重新扶起车把,缓缓向前推去。一盏盏红灯随着他的足迹散在道旁。 
  谁也未料到,灾难一直在不停息地酝酿着哪。星期五下午,局里连连接到矿井管理处几次紧急长途电话,报告井势不稳的消息。啊,没有人再比我那时更痛苦了!我深悔不曾报告上司。几次我抓住头发想拿出凶犯自首的勇气跑去报告一声,但另一个狡黠的声音总在我心里问: ——那样有什么用呢? 
  星期六黑早,我还没有起床,宿舍甬道里就嘈杂地议论开了。在我们这宿舍里,这是不寻常的。平日,这时分茶役提着热水壶由门口走过都蹑着脚尖,今早,骚动替代了原有的谧静。我侧着身,听到许多扇门开了,一定有许多只脑袋由门缝里伸了出来,因为随即听到许多人问:喂,老马,怎么回事呀? 
  声音里都带着几分恐怖。 
  我忍不住了,就踢开被窝,裸着脚奔了出来。 
  什么事情呀?我一把扯着茶役的袖口,睁大了眼问。 
  矿井出乱子了,活埋了三四十! 
  啊,活埋了三四十,我头昏了。这些人全是我埋的! 
  我草草穿上衣服,也顾不得洗脸就走出房门了。同事看我恁般慌张,以为有我什么人死在里面了。 
  嘿,你干么着慌啊,死的都是工人,除了一个外国回来的工程师。 
  外国回来的工程师?这是梦啊!一切我所担虑的,就全为恶运证实了吗?我直瞪着眼睛,闯进那个拦我去报告上司的同事房中。他正在安闲地刷牙,看到我,就由嘴里拔出涂满膏沫的牙刷。 
  老常!我嚷着,糟了!全是我,全是我,这个凶犯!他愕然了。他仔细端详一下我颤抖着的脸,就鬼鬼祟祟地赶忙关上房门。 
  老常,都是你,拦我,拦我。瞧,这下我拿什么脸活下去,你说说——我似乎在表白自己,又像推诿着杀人的罪名,向他抱怨着。 
  听完我这一席悔恨的话之后,他一脸的紧张倒松开了。他漱着口,甚至微微有点笑了。他告诉我矿山不稳是人所共知的。这么快会陷落虽然没有料到,可是早晚也是得陷的。一年六回,谁去调查,那边工头也那么嘱咐。这回聘请新工程师为的就是勘察新井,好补偿必然的 
  损失。 
  这话能作为开脱的借口吗?不能。可是我也觉得肩膀轻松多了。我开始省悟到自己只不过是个小职员,把偌大惨剧的责任都拉到自己头上有些可笑。但心上总还有点什么在绞缠着。我什么都不敢想,特别怕记起赖飞道上的一切景物。 
  上午,公事房里的电话铃不停地响着。工人家属殷切的打听,新闻记者好奇的探问…… 
  但经理有话:关于这事不准泄露,只准用真相还不清楚来搪塞。 
  但这事终于被证实了,因为三十七具尸体已经挖了出来。许多哭成泪人的家属用笨重的 
  车辆来领取一具装殓了尸首的薄木棺材和一张五十块钱的支票。  

  年轻工程师的黑漆棺材,用扎了白绸的汽车一直载到赖飞路道旁的万寿公墓去了。
  同事商量送花圈,我也茫然地随了一份。但追悼会和葬礼我都不曾去。我不敢去。他们一回来便学说灵柩入土前,教堂牧师祷告声多么沉痛,并连声夸说那女人多么年轻,漂亮。他们又研究起一个美丽女人呜咽时的妙态。他们每个人似乎都很关心这小孀妇,讨论了许久。  

  我不曾说什么。 
  过了好些日子,一个黄昏,我为试试自己的勇气,才又登上那停在红牌下面的公共汽车。赖飞路虽仍奔驰着载了爵士音乐的汽车,但细长电杆上的灯光可昏暗多了,像哭肿了的眼睛。沿着赖飞道,我拖着沉重的脚步,撩触着松针,麻木的手指再也感不到那针尖的刺痛。 
  烟囱那傻家伙依然喷吐着无名的怨气,浓黑,弥漫四周空际。学堂的圆形建筑仍如一尊弥勒那么仰天晾着肚皮。晚祷钟声响彻原野,永像叮嘱着路人一件事。 
  平屋已不再有那柔和的灯光,连楼角的残光也熄灭了。我好像听到远方有叮当沉重的金属声穿过这黑色天空,即刻有无数火花在我眼前进发。诳诞的夜,现实的装帧者,我再不敢向前迈一步了。 
  尖尖的漆皮高跟鞋又开始在搓揉起听众的神经了,许多只手又响朗地哗喇起骨牌来。我木然地呆立一下,就匆匆地逃了回来。 
  一九三五年九月 


  俘 虏 
  别瞧荔子是个才十三岁的小姑娘,见了不快意的男人时,她早就会把小嘴岔往下一撇,轻轻而狠狠地骂一声讨嫌的了。当爸爸勒着妈妈的头发,呱咭呱咭地揍,她顿着脚,哇呀哇呀地哭时,她已学会了在哭泣的中间夹杂上讨嫌的了。她偷偷地一面为妈妈捡着拔断了的乱发,一面跟呜咽着的妈妈一道嘟囔着:讨嫌的男人。 
  从此,担水的汉子不当心踩了甬道旁她的凤仙花时,小小指头会死死地使劲戳着那油紫的脊背,骂着:讨嫌的大李。当她正喂着小咪咪肝拌饭,爸爸立在檐下喊荔子,给我打半斤玫瑰露时,她不甘心地把咪咪放下,俯首在那温柔的小动物耳畔低语着:讨嫌的爸爸,害我的乖吃不舒服。 
  胡同里过聘姑娘的花轿,她跑出来张望时,隔壁总不缺乏拿逗小孩开心的人,扯了她的辫梢问:荔子几儿嫁呵?于是,荔子不屑地撇了小嘴儿,把肩头的两条小辫往后一甩,爽快地回说:我?我才不嫁给讨嫌的臭男人呢——挨他的揍。那多嘴的人如再追问她寂寞不寂寞的话,她会哼那么一声:没有男人就寂寞?我的小咪咪要比一个男人温存多了。 
  七月的黄昏。秋在孩子的心坎上点了一盏盏小萤灯,插上了蝙蝠的翅膀,配上金钟儿的音乐。蝉唱完了一天的歌,把静黑的天空交托给避了一天暑的蝙蝠,游水似地,任它们在黑暗之流里起伏地飘泳。萤火虫点了那把钻向梦境的火炬,不辞劳苦地拜访各角落的孩子们。把他们逗得抬起了头,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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