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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子夫人-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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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这座阴森的房子就是百花园?他说没错,神色很有把握。我们去敲一扇大门,门立刻在槽中滑动,打开了。露面的是两个矮小可笑的女人,已是半老徐根了,但还存有奢望,这一点马上就能看出来。她们的衣着与瓷瓶上画的完全相符,手脚如儿童的一般大小。 
  她们一看见我,立即伏地跪拜,鼻子直触到地板。啊!天哪,她们这是怎么啦?哦,没什么,这不过是一种郑重其事的行礼方式。我还不习惯这一套、只见她们站了起来,殷勤地为我脱鞋(从来没有人能穿着鞋走进日式房屋),擦于我的裤腿,摸摸我的肩膀,看是否淋湿了。 

  这所日本房子的内部,最先给我的深刻印象是一尘不染,洁白,冰冷,毫无装饰。 
  踏在那些既无折痕、亦无污迹的无懈可击的席子上,人们让我登上了二楼,走进一个大房间,里面空空荡荡,一无所有。纸糊的墙壁,由带滑槽的隔板组成。需要除掉它们的时候,可以将一扇推进另一扇。屋子的整个一面,可以像阳台一样,完全敞开,朝向绿色的原野、灰色的天空。有人给我拿来一个黑丝绒方坐垫当坐椅,我便低低地坐在这个空空如也、近乎寒冷的房间当中。那两个矮小的女人(她们是这所房子的,也是我的卑贱的侍女),正以十分恭顺的姿态听候我的吩咐。 

  真不敢相信我在澎湖列岛受罪时学的几个怪词和几句话,居然能表达出点东西。我在那边学了点词汇和语法,可自己毫无把握。然而看来情况不那么糟,她们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首先想和那位勘五郎先生谈话,他是翻译、洗熨工和不公开的婚姻介绍人。太棒了!她们认识他,马上可以为我去找他。为此,侍女中年长的那位准备起她的木底鞋和雨伞。 
  接着,我要她们送上一份精制的、地道的日式小吃——越来越顺当了,她们奔进厨房,吩咐下去。 
  最后,我要人给我的车夫送去茶和饭。他在楼下等着我。我要……我还要很多很多,玩偶太太们,我会从容不迫地、一点一点地说出来,得容我有时间搜罗我的词汇……但是,我越瞧你们,就越担心我明日的未婚妻的长相。我承认,你们还算小巧,由于长得古怪,手很细柔,脚也纤巧,可是从总体说来,很丑陋,而且矮小得可笑;神态像古董架上的小摆设,像南美洲的狨猴,像……我也说不上像什么…… 
  ……我开始明白我来这所房子挑的不是时候。这儿正在进行某件与我无关的事情,我尴尬了。 
  从一开始,我就该猜到这一点,尽管她们接待我非常礼貌、——因为此刻我想起来,她们在楼下为我脱鞋时,我听见头顶上有窃窃私语的声音,显然是为了掩藏我不应该看见的事物。人们临时为我安排了我所在的这个房间,就像动物园接待参观者时,为某些野兽隔出单间一样。 
  此刻她们让我独自呆着,但我吩咐的事情正在照办。我支起耳朵,在四壁和席子的一片白当中,像一尊菩萨似的蹲坐在我的黑丝绒坐垫上。 
  纸糊的壁板后面,有一些微弱的声响,似乎有许多人在低声谈话。接着,响起了琴声和女人的歌声。在空荡荡的房子的回声中,在阴雨天气的凄凉中,这歌声显得既哀怨又相当柔和。 
  我承认,从敞开的阳台所看到的景色确实很美,很有点太虚幻景的意味。林木蓊郁的高山,直刺阴云密布的天空,巅端都隐没在云层里了。一座佛寺,栖在云雾之中。大雨过后,空气格外澄澈,远景极为清晰。但天穹仍厚厚地布满了带雨的云。那些凌空的树冠上,一动不动地停驻着一些灰色的絮状大云团。所有这些类乎幻景的前面和下面,近景是一个小小的花园。两只漂亮的白猫在那儿游逛、嬉戏,在那些小型迷宫似的小径间相互追逐,一面还挥动着它们的爪子,因为地上的沙子太湿了。花园极尽雕砌造作之能事:没有花,只有假山石、小湖,以及按一种奇特的情趣修剪的小矮树。一切都很不自然,然而搭配得如此巧妙,苔藓那么新鲜,那么绿!…… 
  外面寂然无声,我所俯临的这湿润的田野,直至那辽阔背景的尽深处,完全是一片静谧。但纸墙后面的女艺人,一直以柔和忧郁的声音歌唱着。为她伴奏的琴声奏着颇有些令人伤感的低音…… 
  哟!现在速度加快了,甚至像是在跳舞! 
  管它呢!我要试试从薄薄的隔板之间往那边瞧,我瞥见一道缝,于是从这道缝望过去。 
  嗬!好古怪的场面:显然是长崎的一些公子哥儿们躲在这儿寻欢作乐!在一套和我这边同样四壁萧然的房间里,大约十二个人围成一圈,席地而坐。他们身穿宽袖蓝布袍,直且油腻的长发上,顶着欧洲那种圆顶帽,一张张脸呆滞、发黄、于枯、苍白。地上,放有相当数量的小炉子、小烟袋、小漆盘、小茶壶、小茶杯……所有日本宴席的小用具和七零八碎的食品,极像孩子们玩的“过家家”。在这些公子哥儿围成的圆圈当中,有三个盛装的女子,也可以说,三个奇特的幻影:她们身穿说不出名目的浅色长袍,上面用金线绣出离奇古怪的花纹;高高的发髻不知是用什么方法盘成的,上面还插着发簪和花。其中两个背朝我坐着,一个拿琴;另一个,就是那以柔和的嗓音唱歌的姑娘。像这样从背后偷眼瞧去,她们的姿势、服饰、头发、颈背……全都极为优美,可我提心吊胆,惟恐一个动作让她们朝我转过脸来,那就很可能使我眼前的幻象破灭。第三个女子站立着,在这群呆头呆脑的贵人们面前,在这些直头发和圆顶帽面前跳舞。啊,她旋转的时候多吓人呀!她的脸上戴了一只可怕的面具,状貌狰狞、惨白,活像幽灵或吸血鬼……面具脱落,掉了下来,原来是个漂亮的小仙女。大约十二至十五岁,体态婀娜,已经懂得卖弄风情,算得上是个女人了。她身穿暗蓝色绉纱长袍,上面绣了一些灰蝙蝠、黑蝙蝠、金蝙蝠…… 
  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是女人的脚步,很轻,没有穿鞋,在洁白的席子上嚓嚓地响……大概第一项服务是给我送午餐来了。我赶快重新坐下,呆在我的黑丝绒坐垫上,一动不动。 
  这回是三个人。三个侍女鱼贯而入,恭恭敬敬,面带微笑。一个送上小炉子和茶壶;另一个端来一些盛着糖清水果的极精巧的小碟;第三个捧出一些玲珑别致的小托盘,里面是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她们在我面前的地上跪下,把所有这些“过家家”的东西放在我的脚前。 
  这时候,日本给我留下了相当可爱的印象。我觉得自己完全进入了这个虚构的、人造的小世界,一个我已经从漆器和瓷器上的图画中了解到的世界。多好呀!这三个坐着的小妇人,彬彬有礼、小巧玲珑,她们的眼睛细长,梳成大大的鸡冠发型的漂亮发髻,光滑得如同上了釉;这餐在地上开的饭;从阳台望出去的景色;栖在云端的佛塔;还有那随处可见,甚至在物品中也具有的雅致。多好呀!这女性的忧郁歌声,继续从板壁后面传来。显然唱歌就是她们的营生。这些音乐家,从前我曾看见以怪异的色彩画在和纸①上,在太大的花朵中间,眯缝着她们矇眬的小眼。这日本!在来这儿以前很久,我就已经猜测出它的模样,然而,可能,在现实中,我觉得它好像缩小了,更加矫揉造作,也更加凄凉。大概是由于乌云笼罩,由于下雨的缘故吧…… 
  ①和纸,原文为“米纸”(Papier de riz),指一种用面包树树髓或新竹纤维制造的高级纸,类似我国的宣纸。 
  我一面等勘三郎先生(据说正在更衣,看来快到了),一面用餐。一只绘有仙鹤展翅的其小无比的碗里,盛着一种奇特的海藻汤。别的碗里,有加糖的小干鱼,加糖的螃蟹,加糖的青豆,加了醋和胡椒的水果。所有这些东西都令人难以下咽,尤其是无法逆料,无法想象。她们满面笑容地劝我吃,这些小妇人,总在笑,无止无休的、挑逗人的笑,这是日本式的笑;她们叫我按她们的方式,用那精巧可爱的筷子吃饭,指法极为优雅。我现在习惯了她们的面孔。总体上说来这一切都很讲究,很接近我们的那种讲究,乍一看我还不大能领会,慢慢地可能就让我喜欢上了。 
  ……突然,隔壁那个跳舞的女子,那个戴着可怕面具的孩子进来了,像一只被白昼惊醒的夜蛾,一只稀有的、令人称奇的飞蛾、这大概是为了来瞧瞧我。她转动着胆怯的猫儿般的眼睛,但很快就变得很随便,以可爱的牙牙学语的婴儿的那种温存,走过来依傍着我,她小巧、纤柔、优雅,还香喷喷的。只是涂抹得滑稽可笑,脸白得像石膏,两颊各有一块规规整整的圆形胭脂,徐红了的嘴唇外沿,还稍稍勾了一道边。由于颈后的细发很多,没法给颈背上粉,出于对规整的喜好,便粉刷到此为止,仿佛切了一刀似的,形成一道直线。这样一来,在她脖子后面,便有一方块天然皮肤,颜色很黄…… 
  壁板后传出急促的琴声,显然是一声召唤!那小仙女赶紧逃走,跑到隔壁去找那些白痴去了。 
  就娶这一个怎么样?不用到更远的地方去寻了。我会把她当作托付给我的孩子一样看待,我就为她这模样要娶她,为这古怪而可爱的布娃娃模样。这样一来我会建立一个多有趣的小家庭呀!真的,只要娶这么个小玩意儿就行,我很难找到更好的了…… 
  勘五郎先生进来了。穿一身美丽国或新桥①产的灰呢套服,戴着圆顶帽和白色丝手套。表情既狡狯又愚蠢。鼻子、眼睛小得几乎看不见。按照日本礼节,他突然深深一鞠躬,双手平放于膝盖,上身与双腿成直角,仿佛这好好先生一下子折断了。他低声下气地发出一个短促的送气音②(人们在齿间咳唾沫时发出的那种声音,在这个帝国里,这个词表示最卑躬屈节的礼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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