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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呻吟-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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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上元说:“那是好生好养的,就你这个,生下来就是罪孽;死了也就死了,扔了了事。”  
南先生眼圈红了,“他好歹也是条生命;一样的生命也应该一样的对待啊。”  
翁上元不耐烦了,“去,去,你该咋办就咋办,别再烦我,这几天,我的心气儿也不顺。”  
南先生便一手抱孩子,一手执铁锹,沿着他与翁上元埋过死孩子的路线走。到了那个地方,他呆呆地看着翁上元为自己早殁的孩子垒的那个精致的墓。他哭了。他没办法给自己的孩子垒那么精致的墓。他看一眼那墓,看一眼怀里的孩子:这世界,无论在哪儿,都有不公平的事;即便在人情温厚的质朴山村,也不会给这无辜的孩子以公平啊!他哭,哭得耳鸣眼花。他围着那个山峁转,把日头都转落了。最后他在峁顶上挖了一个深深的坑,把他的孩子安葬了。他没有给孩子拱出墓样,而是与地面相平;那湿润的新土一经风吹日晒,就会彻底消失了痕迹。他把孩子埋葬在自己心中了。他向他孩子的亡灵深深地鞠了一躬——  
孩子,你自由了!是妖,你就兴风作浪;是仙,你就架设彩虹。无论如何,你自由了!  
下山以后,他看望过翁七妹,便踽踽地踅回他自己的住处,一头仰在汗腥氤氲的土炕上,睡着了。  

四  

后岭的头人翁上元,经过几番努力几番失败,他的激情之火,开始减弱了。这以堰田又改种玉米为标志。  公平地说,翁上元比翁送元有作为:翁上元在时势的推动下,对后岭的农业生产做了几多尝试:他使后岭的堰田水利化,不致使粮食生产遭受旱魔的毁灭性打击,人们不会再以瓜、菜代以主粮,被饥饿扼住喉咙了。这是一种进步,即便是那么的不自觉,付出的代价又是那么的大,在一个近乎洪荒之境的小山村,这的确是一个了不起的进步。但作为翁上元这代人,也基本上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以他所占据的天力、人力和他自身的条件,也只能在现有的生产力水平上循环往复,他已走不出这一循环。对现有的生产方式,他已驾轻就熟,指挥生产就如同每日三餐,是一个既定的程序,他不必费多少心思。翁上元感到,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没多大出息了;希望也就寄予在翁大元这代人身上了。  
他问翁大元:“大元,你长大了做点啥?”  
翁大元说:“不知道。”  
“还当农民?”  
“不知道。”  
翁上元火了,“你(尸求)的都知道个啥?说出来让你老子听听!”  
“反正不想种地了!种来种去也就是那几块地,也种不出花来,更种不出金子!”翁大元说。  
翁上元心头一震:翁大元说的话,几乎就是对他和他这一代人的否定,真是残酷,好不知深浅。但他又乐了,他为自己的孩子有不同于自己的心气儿感到高兴。他笑着轻轻地拍了一下翁大元的后脑勺,“你他娘的小子,自己个儿还是农民的崽子,却看不起你农民的老子了!”  
“不是看不起,是烦。”翁大元说。  
“我还没烦呢,你烦得哪门子?”翁上元说。  
“反正是烦。”翁大元说。  
“你的文化学得咋样了?”  
“不咋样,反正比你强。”  
“比我强有屁用,你追上南先生。”  
“他很少教咱了,他顾不上,他忙乎着跟七姑腻歪呢。”  
“这个读书的侉子,改造不改造的,倒拐了咱一个大姑娘。”  
“你可真没劲!七站乐意让拐。”  
“你咋这么看?”  
“七姑也烦,跟南先生在一块儿,她烦得少点。”  
“你娘也烦,一烦就给我生孩子。小三儿死了,这不,又给咱怀上小四啦。”  
“你可真没劲!生那么多孩子有啥用?回头都跟你要吃穿,就你那两下子,有你好瞧的。”  
“真娘的反了你了,就生你一个合适?”  
“我你都不该生,就像你似的这么过一辈子,我可不乐意!”  
“我这么过咋了?有烟有酒的,有吃有穿的,好日子哩。”  
“一天抽这老旱烟,有啥意思呢?咱也会抽。”翁大元说罢,竟也叼起一管祖父的老烟袋,像模像样地抽起来;吧嗒,吧嗒,吧嗒嗒,连连吐着烟雾,喘都不喘一下。  
“你小子啥时候学会抽烟了?”  
“这还用学,让你熏就给熏会了;你没见我娘,她也会抽烟了。”  
“要是一家子都抽大烟儿,咱那烟叶儿哪够呢?”  
“那有什么?你就种呗,咱有那么多山坡地。我二爷爷不就种烟么?你也种啊。”前任支书翁送元种烟的历史,在他的堂孙儿那里,竟也有不灭的印象。  
“你抽烟行,喝酒你就差劲儿了。”翁上元说。  
“那有啥?要不咱爷儿俩就喝喝,不就是个酒么?!”翁大元说。  
翁上元坐不住了,“小子,你去找俩羊蛋来,咱俩喝喝;喝不过咱,我是你爹;喝不过你,你是我爹!”  
“那可不敢,你总归是我爹!”翁大元嘻笑着。  
“叫你去找羊蛋你就去找羊蛋,费个啥话!”  
“找就找!”  
翁大元把羊蛋找回来了,他七姑那儿有现成的。  
爷儿俩就喝酒。  
“我可先喝了。”翁上元把一大盅酒一饮而尽。  
“你瞧好了。”翁大元的一大盅酒也一饮而尽。且咂一咂舌头,很受用的样子。  
翁上元惊奇不已,“你啥时候学会的喝酒?”  
“我爷爷活着的时候,他一喝酒,就拿筷子蘸给我尝;那酒性咱早熟悉了。你没检查检查你那酒壶,看少不少?”翁大元依然是嬉笑逗弄他爹。  
“狗日了!我说咱的酒咋下去得怎这么快,以为是自己的酒量长了,没敢言语。”  
“别生气,等我能挣钱了给你打;还给你打好酒,你那破烧酒,实在是不好喝。”  
“等喝上你打的酒,咱还不知在不在哩。  
“别那么泄气,你就好好活着吧;有羊早晚能赶到坡上去,有儿你早晚能喝上酒。喝。”又随了一盅。  
“爹,你咋不喝了?”翁大元问。  
“不喝了,再喝就没酒了。”  
“墙角那儿不是还有一坛子吗?”  
“那是留着过年喝的老酒。”  
“咱先喝,明儿再弄一坛子,放在热炕上培,也是老酒。”  
“喝就唱,老的还怕小的!”翁上元说。  
“爹,你先请。”翁大元说。  
几盅老酒下肚,翁上元的眼窝湿润了,“大元,爹也给你留不下什么,一切都靠你自己啦。”  
“爹,你甭说这个,你老也不容易。”  
翁上元的眼窝就更湿润了,“不说那个,咱们喝。”  
两人越喝越心酸,都流下眼泪来;那眼泪越流越汹涌,竟酣然作哭。  
哭过了,翁上元说:“大元,这酒喝得痛快。咱爷儿俩也划几拳。”  
翁大元说:“划,咱喝就喝个痛快。”  

“爷儿俩好啊,八匹马啊!”  
“六六六六啊,看谷绣啊!”  
“九九九九啊,穿皮袄啊!”  
“二二二二啊,龙下蛋啊!”  
“……”  
他们划的是山里的土令。  
喝到这个份上,父子俩已失去了辈份的束囿,只觉得就是两条汉子在喝酒。父亲不让儿子,儿子也不服老子;你喝我喝,我喝你喝,喝得昏天黑地。父子俩在酒上真的争起高低了。  
当老的喝得眼皮已紧紧地阖上,还准确地端起桌上的酒杯:“这是我的。”  
少的腰也软得直不起,却仍极快捷地抢过杯来:“不,这杯是我的。”  
老的摆一摆手:“咱哥儿俩谁跟谁呢。”  
少的一饮而尽:“不,你是我爹!”即便是醉得抬不起头来,但他心里明白。  
最后,爷儿俩都趴下了。趴在酒桌上。老的把手叠在少的手上;人都失去了知觉,那老子的手,还在少的手上轻轻地敲着,极亲情。  

五  
那天,南先生正在给他的女人翁七妹揉腰;公社来人了,进了他的小院。翁上元陪着,把公社领导介绍给他。领导面带笑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南先生,多年来我们照顾不周,请多多包涵。”南先生感到纳罕:我一个接受劳动改造的人,哪里能谈照顾?便连连哈腰,“不敢,不敢!”  
公社领导说:“县里来了指示,要我们把他接回去,送他回城参加正常的组织生活。”  
南先生倒水的手凝固了。  
翁上元也刚刚明白,右派分子南明阳还是个党员。  
翁七妹从南先生手里接过茶碗,“愣什么呢?给领导倒水。”便挪着身子把水端给了领导。领导看到她吃力的样子,“你的腿?”  
“天生就这样。”翁七妹笑着说。  
“南先生,你还愣着啥,还不招呼客人。”翁上元说。  
“噢,他是高兴坏了。你不知道,让他过正常的组织生活,就是说,他的右派问题就要解决了,就要给他恢复名誉,他有出头之日了。”领导说。  
翁上元嚯地站起来,啪地用力拍了南先生一巴掌,“这回你(尸求)的成了,咱妹子也成了!”  
南先生已经从凝固状变成常态,紧紧握住领导的手,“共产党英明伟大,毛主席英明伟大!”嘤嘤地抽泣起来。  
领导说:“南先生,你赶紧收拾收拾,咱们好赶路。”  
“这就走?!”南先生很诧异,看了翁七妹一眼。  
“对,这就走。领导上有吩咐,让我快点把你接过去。”公社领导说。  
“能不能等两天?这儿的事,我还得料理料理,交待一下。”南先生说。  
“不用了,你先跟我走,到原单位报个到;完事以后,你再回来慢慢处理。我得完成组织上给我的任务。”公社领导急切地说。  
“南先生那你就先去吧,别让领导为难;家里你放心,那里的事你办利落了再回来,你又不是不认得家门儿。”翁七妹说。  
南先生忙乱地跟着公社领导上了车。是一辆旧军用吉普。  
上车之前,他对翁七妹说:“你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  
翁七妹含泪点点头。  
“南先生,事儿办利落了就赶紧回来,把我妹子接出去!”翁上元叮嘱着。  
“放心吧,上元哥。”南先生以妹夫的身份说。  
车要发动,南先生突然叫停一停;他又跑了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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