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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黑的雪 作者:刘恒-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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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慧泉躺下以后看了会儿杂志,没关灯就睡着了。半夜听到有人敲窗户。 
  “谁?”动静没有了,只听到浙浙沥沥的雨声。他把灯关掉,门又轻轻地抖动起来。他下床时顺便从床脚拎了个空酒瓶子,悄悄掀起一角窗帘,什么也看不见。他站着呆了一会儿。外面那个人可能也在等待。 
  李慧泉走回床头,点了一支烟。他很紧张,他已经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事。他想到了方叉子。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窗户呻吟了一下,绝望了似的。 
  “泉子……泉子。” 
  声音微弱,但证实了他的判断。他坐着不动,等着。屋外的人不肯走,不动不语,似乎也在等。 
  过了有半十小时,李慧泉无可奈何地开了门。 
  没开灯,两个黑影在屋里面对面站着。 
  “是你么?” 
  “是我,”“怎么进来的?” 
  “从布帘胡同那边爬房过来的。” 
  “想起什么来了?” 
  “没想什么,活腻了。” 
  李慧泉挪过一把椅子,方叉子摸索着坐下了。暖壶里没水。 
  “你想吃点儿什么?” 
  “不饿,有烟么给我一支。” 
  “你在信里骗我。” 
  “没骗你。” 
  “那你干这种傻事!” 
  “这儿也通缉我了吧?我不在乎……” 
  “你完蛋了。” 
  “完就完,我不在乎……我妈我爸他们好么?我在街上想了半天,没敢回去……” 
  李慧泉给他点烟,火柴照出一个十分陌生的轮廓。秀气劲儿全没了,五官在瘦削的脸上显得肿大。皮肤灰暗,好像让太阳晒坏让风吹坏了似的。过去那双精明的女里女气的眼睛呆板地看看他,迅速躲开。这双眼睛已经属于一个在绝望中磨炼过的无比冷漠的人。李慧泉也有点儿绝望了,跌坐到床上。稳住他?然后抓住机会报案?或者,干脆把他搁起来扛到派出所去?这都不难。 
  只要想办,很好办。旁边有空酒瓶子,抬手就能解决问题。 
  他看看表,两点半了。不会有人发现方叉子。没有蹲坑的人。 
  方叉子刚脱逃那两个月,李慧泉看到过这种人。现在,人们说不定已经厌倦了。最近刘宝铁没有为这件事找过他。方叉子毕竟是没有多大危险性的逃犯,人们用不着他对待一只狼似的来对待他。他想家,闷得慌,想跑出来看看走走,就这么回事。 
  李慧泉把饼干桶递给方叉子,马上就听到了咯吱咯吱的快速的咀嚼声,桶里有水果糖、果脯和小点心。方叉子的脑袋垂在桶上,舌头、牙、食品,不知疲倦地相互磨擦起来。 
  “这几个月怎么过的?” 
  “在内蒙转了一段时间,后来到承德和张家口……别问了,除了没杀人我什么都干过了。我是前天从宣化搭菜车进来的,在水碓子农贸市场混了两天。本来想搭去南方的菜车走算了,一辈子不回来了……腿不听使唤。我琢磨,怎么也得在死以前看看我妈,我不敢回去就上你这儿来了。我栽进去没有一个朋友给我写过信,我收到哥们儿第一封信我他妈都掉眼泪了。大棒子,咱们没白交……” 
  “别说废话了,你打算怎么办吧?” 
  “我想到南边试试能不能出去,能出去更好,出不去就找个地方玩两天,然后寻死,我没别的路了……” 
  “自首行不行?” 
  “不,打死也不干。闷在里边除了玩儿自己,操驴的心都有,这辈子反正交代了,大不了是个死呗!” 
  “你不是争取减刑来么?” 
  “我想开了,自己给自己减得了!凭什么判我无期?我要不说大北窑的事他们谁能知道?我冤得慌不免得慌?” 
  “我听说,你拿刀把人家弄伤了?” 
  “……她裤腰带是绳子的,系死了解不开,我拿刀割她裤子把肉划破了……公安局的人找到她你猜她说我什么?她说我拿刀把子捅她下边,我疯了我?我死也没承认,我主动坦白还落了一个态度不好,判无期纯粹是为了赶点儿,我从第一天服刑就没服过 
  气……” 
  “应该枪毙你!” 
  “毙就毙,当初毙了就省心了。” 
  “傻蛋!” 
  “……什么?” 
  “我说你傻蛋!” 
  方叉子愣了一下,放开饼干桶,使劲擦着嘴和下巴。没有水。 
  李慧泉想起里屋窗台上还有一瓶啤酒,他走过去,开盖时砰的一声,把两十人都吓坏了。他们相互看看,又同时看看外边,好像刚刚意识到危险的处境。 
  方叉子灌了几口,把瓶子递给李慧泉。瓶口上有股怪味儿,是方叉子的口臭。小子有几个月没刷牙了?过去,朋友中数方叉子衣饰打扮最讲究,他眼角没有眼屎,牙缝老是干干净净,指甲缝也白白的;夏天他脸上没有汗,因为他口接里总有干净手帕.冬天他的脸不粗糙,老是红润润的,他擦很贵的护肤霜。他用这一切吸引女孩子们的目光。如今他的嘴臭成这个样子,他自己难道嗅不出来吗? 
  “让我躺一会儿行吗?困死啦……” 
  “你什么时候走?” 
  ”先让我睡一觉吧。” 
  方叉子脱掉被雨打湿的外衣,爬上床,李慧泉靠着床头,把枕头塞过去。两个人盖着一条被子,警惕地听着窗外的动静。李慧泉除了拼命吸烟之外什么也想不起来,脑浆凝固了,而且手脚冰凉。方叉子身上冒寒气,过一会儿就惊一下,睡得十分痛苦。 
  李意泉长叹了一声。 
  “你叫我怎么办?” 
  方叉子翻了个身,喂了一下,嗓子里咕噜咕噜像是有个弹球在水泥地上滚。 
  “你他妈叫我怎么办?” 
  “……就一天,哥们儿就在你这儿歇一天。你……比从前胆小了。” 
  “我犯不上。长个大胆子光会找死有什么用?我过得好好的,你他妈像个黄鼠狼一样钻进来,不是要我的好看吗?你说让我象你怎么办?” 
  方叉子半天不说话。李慧泉觉得他有点儿害怕了,出气很急。 
  “泉子,你放心,我好好睡一觉,歇过来就走。我不连累你……” 
  “广德,你完蛋了!” 
  “我知道。” 
  “你爸你妈都挺好的,你弟弟很爱学习,比你强多了……” 
  “我妈白头发多吗?我在青海做梦梦见她头发全白了,我难受得要命……真想回去看看又怕给家里惹事,惨透啦!” 
  “你还想着你妈?” 
  “我也纳闷,别人想也想得不厉害,就想我妈,有的时候也想我爸……活得跟小孩儿似的!实在受不了了……” 
  “你怕给家里惹事就不怕给我惹事?” 
  “我对不住你,我这几个月找不着说话的,人家跟我打招呼我就害怕,我不找你我找谁去?” 
  屋里呛人,黑暗中弥漫着烟雾。屋外的雨声不紧不慢地在小风里飘,一片冷寂。 
  “你认识的人少?找小婆子们去呀!” 
  “她们?前脚进去,后脚就得卖了我。这事我听得多了……” 
  “我也一样,广德,我也一样。” 
  “……随你的便吧!你是那号人么?我不知道你?你把我卖喽马上就得把自己勒死!” 
  “我说的是实话。” 
  “算了,算了……说说别的,你混得怎么样?是不是打算结婚了,你屋子里有油漆味儿……” 
  “操你妈的……” 
  两个人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聊着天。一边抽烟、一边咳嗽,说话的声音很低。窗户不知不觉白起来,李慧泉像刚从地狱里爬出来似的,眼睛布满血丝,说的话连自己也不明白。一种似是而非的久别重逢的感觉,使他讲起了不想对任何人讲的事情,身边是逃犯,也是朋友。但是,他还有什么别的朋友吗?没有。他宁肯向逃犯表白心迹。方叉子使他感到亲切。他们盖着一条被子,这使他想起少年时代他们亲密相处的情景。他抽的第一支烟就是方叉子为他点燃的。 
  “抽吧,偷我爸爸的!香吗?” 
  “香!” 
  他一边咳嗽一边高兴地看着方叉子小女孩儿—样的面孔。 
  他们一块儿旷课,到卧佛寺后面的山上捉鸟。他们一块儿打架,方叉子动嘴,他动手。他们是朋友。 
  “活得真没意思!” 
  “太没意思啦!” 
  “你说怎么办?” 
  “吃喝玩乐吧!” 
  “我乐不起来,人早晚都要完蛋呀!” 
  “你不会玩!找个女的怎么样?” 
  “我不行。” 
  “你试一次就知道了!” 
  “不行,不行!” 
  高中快毕业时,他们叼着烟卷在马路边百无聊赖地说着数不清的类似的话。他们彼此知道得很清楚,他知道方叉子喜欢跟女的粘糊,方叉子知道他喜欢在打架的时候出风头。方叉子从来都恭维他,从来没有用女人问题伤害过他的自尊心。 
  方广德是他朋友。他告诉自己。他把内心的痛苦抖落出来。 
  他舒服一些了么?似乎是舒服一些了。 
  “他把她带到广州去了……” 
  “糟啦!你没戏了!你真乐蛋!” 
  “他要毁了她,我就对他不客气,我想好了,宰丫头养的!” 
  “没用!你真喜欢她?” 
  “恩……” 
  “总算有人让你动心啦!干嘛不早下手?” 
  “我这份德行……” 
  “谁德行好?你又不是下边不好使!” 
  “你不懂……” 
  “我不懂……天快亮啦,你让我闭闭眼,我快困死了。” 
  “等他们从广州回来再说。” 
  “没什么可说的,人家又不是搞了你老婆。为一个骚货动真的可不值,哥们儿不就栽在这上面了……” 
  五点钟,李慧泉把里屋单人床上的箱子和杂物搬下来,垫了几层报纸。又把窗帘门帘全部拉严,仔细察看了一下隔断小门上的门吊子。他让方叉子躲进去。 
  跑步和买早点时,那些熟人的面孔使他很紧张。他头了十根油条,快走回家时才意识到不该买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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