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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黑的雪 作者:刘恒-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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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慧泉平静地计算着从东大桥到小西天的距离。他想到雨。 
  “我今天正好没事,我帮您取货去吧!” 
  “小芬在家具店等着呢。她刚才来电话非让我问问你在不在,这么大雨……泉子,遮好雨,别淋坏了。大妈可难为你了……” 
  “您说哪儿去了,我能桩这点儿雨?您找块塑料布,到时候蒙沙发……” 
  家具店没什么人。罗小芬和未婚夫站在雨棚底下,看见他之后显得很高兴,好像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旁边有几辆盖着雨布的三轮车,上年纪的车夫们正蹲在家具店门口抽烟。铁皮雨棚让雨点儿砸得丁丁当当直响。雨好像越下越大了。 
  李慧泉把车停到雨棚底下,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罗小芬穿着一件粉色的塑料雨衣,脚上的高跟高腰雨靴是淡紫色,她的头发在雨帽底下伸出一缕,让雨沾湿橡滴了油一样,她的脸色很白,鲜艳的嘴唇不知是否涂了口红。她向未婚夫努努嘴,男人立即掏出香烟和火柴.般勤地饲奉李慧泉。 
  他抽着烟,还是不说话,把五个沙发检查了一遍。缺了一个滚轮.有个座垫开了口子,海绵已经露出来。罗小芬大惊失色,好像受了多么大的欺骗。 
  他帮助重新挑选,显得十分从容,罗小芬没有什么表示,只是不住地埋怨未婚夫。未婚夫脸上是一种古怪的表情。 
  “就是你!看你挑的什么……” 
  “多亏小李!……让我先蹬一段吧?” 
  捆好沙发之后,两个男人争执了一番。李慧泉觉得罗小芬在盼望自己说什么话。他想了想,说: 
  “闸不好使,过立文件弄不好麻烦,我来吧……你们在师大等我吧。” 
  “东门!在马路西边……” 
  罗小芬痛痛快快的表情那么露骨,让李慧泉都替她脸红。她一定以为在雨里蹬三轮车对未婚夫来说是一件性命攸关的大事。她一定以为这同一件事情对李慧泉来说意味着一种感情的寄托。她肯让他帮忙,似乎是为了显示自己槟不想疏远他,不想跟他见外。她是否觉得他应当为此感谢她? 
  她和未婚夫向公共汽车站走去。 
  李慧泉蹬了几步,塑料布掀起一角。他把雨衣脱下来,堵在漏雨的地方。沙发式样很好,背面却十分寒礁,只钉了薄薄一块花布。他如果结婚,绝对不买这种样子货。大学助教是个笨蛋! 
  研究生是个笨蛋!他们肯花六百块钱买一套沙发,却不肯花十块钱雇一辆三轮。她厚着脸皮请他帮忙,说不定还以为自己多少占了一些便宣。这个劳动力听使唤,不花钱,能毫无怨言地把沙发运到小西天,而且风雨无阻:李慧泉真想揍自己一顿,他从朝阳门立交桥自北拐,沿着大坡滑上了二环路的慢行道。 
  罗小芬再过几天就是新娘子了,她和她丈夫迟早都是副教授、教授一类的人物。人变得真快。大家本来走着同一条道路,不知怎么一来就分了手,有人向上,有人却朝下了。 
  上小学三年级那年.罗小芬掉进了厕所的茅坑,当时他和她在院里玩儿。公共小厕所的门开着。 
  —只黄蝴蝶飞了进去,昏头昏脑地落在脏纸堆上。他们蹑手蹑脚地跟过去,罗小芬在最后关头抢了先,她没想到蝴蝶突然扑起来,连忙用手捂抓,随后便尖叫一声,一条腿和半个身子斜着扑进了二尺多长、半尺来宽的茅坑。他听到那里面的脏东西扑哧响了一下,臭味儿猛地涌了起来。 
  罗大妈剥光了她的衣服,把她按在自来水龙头下面冲洗。那时候她的个子长得比他还高,身子胖鼓鼓的。他躲在小夹道里偷偷地紧张地注视她,被罗大妈的巴掌扇红的小白屁股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印象最深的还是罗小芬的尖声嚎哭,她仿佛不胜羞耻,拼命想用什么东西把自己遮掩起来。 
  “别告诉别人!” 
  第二天上学的路上,罗小芬瞪着悲伤的眼睛警告他。他点点头、嗅到了大便的浓重的味道,他谁也没告诉。小学他们处得很好。中学他们在学校互不搭理,在院子里还是有话说的。高中时他进慢班,她进快班,以后一个上大学,一个待业,算是彻底地脱了干系。今非昔比啦!如果那种滑稽的倒霉方式能够决定一个人的命运,李慧泉真希望那次掉进粪坑的不是罗小芬而是自己。 
  他浑身湿透,车链子绞起的泥水甩满了两个裤脚。雨时急时缓,天上的云白一块灰一块,过一会儿又黑了,他发狠蹬车,觉得体内有使不完的力气一阵阵爆发。 
  他哼起了《蒲田进行曲》。浑身臭味光着屁股的罗小芬使他软得难受.这一模糊的回忆使他难受的感觉增添了亲切的味道,他恍然觉得自己和女性之间存在着某种脆弱的默契。他感到她们有时侯是很可怜的。那么,她们又是怎么看他的呢? 
  李慧泉雨水淋漓地骑过了德胜门,他用嘴演奏雄壮的进行曲,但打着雨伞在街上来往的行人不会注意他。他绝不比那套沙发更能吸引人的目光。他在内心怜悯儿时的女伴,而街上任何一个女性都不会给他一丝一毫的同情。他奋力蹬车时屁股抬离车座,他把人披的雨衣给沙发披上,但这反而使他更像一个为了赚钱而不择手段的三轮车夫。他颧骨突出、嘴唇黑厚的面孔,又确确实实像一个冷静的善于敲竹杠的人。他觉得雨水有些凉。它是春雨。 
  第六章 
  四月二十九日晚上,针织路咖啡馆出现了小小的骚动。营业厅坐满了顾客,其中有不少要一杯咖啡就准备泡一个晚上的高中生。服务员在售货厅加了十几把椅子,把连接里外间的门敞开,使外面的人可以勉强看到过道尽头的那个麦克风。咖啡馆门口的台阶两边和马路牙子上蹲着一些不到二十岁的男孩子,几乎每人叼着一根香烟,有几位还抱着挺大的吉它,嗡嗡地拨弄着。 
  李慧泉来晚了。他在售货厅找到一把折叠椅坐下,赵雅秋女士已经开始演唱第三首歌曲。烟雾腾腾的空气中晃着许多人脑袋,黑的浅黑的头发令人厌恶。前边有人挡住视线,看不到人影,只能听到软沙沙的声音。 
  “下面再为大家演唱一首,《我爱你,伊藤》,谢谢!” 
  “爱噢!” 
  “门外的小痞子们一阵有节制的欢呼。李慧泉朝那边看了看,发现了好几张兴奋得发红的面孔。 
  唱的是一首日本流行曲,节奏报快。傍晚的便道上有几个男孩子随便地扭动颠荡起来。李慧泉想要—杯白兰地。 
  “今天晚上只卖咖啡和可乐,经理刚刚吩咐的,对不起!”女服务员一边说,一边伸着脖子往营业厅里看。另一个女服务员从里边挤出来,对门口聚了那么多人感到惊讶。她用手指指后边。 
  “盖了!妆化得真棒,肯定学过!”“她多大?”“十九吧。考音乐学院没考上,在家待了半年业,听经理说的……”“嗓子不错,就是长得一般了点儿。”“得了呗!这嗓子干专业肯定不行,也就是长相还凑合,往那一站像那么回事……她眼好,可惜一只单眼皮,一只双眼皮,不过倒挺有神的……”“你看得还挺细。”“她挺招人看……卖了八箱可乐?这么块!”女服务员贫嘴滑舌的。可口可乐不好喝,李慧泉受不了那股中药味儿。但他买了两瓶,像喝酒一样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原来是个十九岁的大姑娘。可通知上却把她说成是赵雅秋女士。没劲。乙组第三名,还是业余的。真没劲。李慧泉让自己的自言自语吓了一跳。还好,音箱的声音很足,没人看他。他闹不明白为什么沮丧,连钻到前边看看女孩子长相的兴趣都没有。他是否希望看到一个成熟而放浪的女人?以便得到一点儿小小的刺激?白天,他理了发,擦了皮鞋,好像赴约会似的,咖啡馆的歌者是女孩儿也罢是荡妇也罢,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为自己的郑重其事而羞愧。周围的人都比他随便。他们一边吃喝,一边为陌生的女孩儿鼓掌喝彩。他却比在六部口听交响音乐会还要拘谨。一种报深蒂固的感觉笼罩了他,他认为自己是多余的,快乐属于聚在咖啡馆门口的高中生,跟他没有关系。 
  上小学三年级那年,他从罗小芬嘴中得知了自己的来历。 
  “我妈跟我姑聊天的时候说的,别告诉别人!”她说。 
  他郑重地点点头,一点儿也不惊讶。他好像早就知道这事。父亲或许在他不大懂事的时候提到过它。父亲喝醉了酒怕有许多话要说。但是,不管他听说过没听说过,罗小芬告诉的那天下午,放学之后他没有立即回家,而是沿着地下铁工地往北京站方向走。工地上有许多土沟,每一条沟都很亲切。他口袋里有九分钱。买了一根五分的冰棍。又买了一根三分的冰棍。他跳进土沟,像电影里的军人那样猫着腰跑两步,然后又蹿上沟沿。他模仿中弹牺牲,跌在土堆上半天不起来。他觉得牺牲给了他一种十分舒服的感觉。他没有到北京站去找那条电缆沟。他手里攥着一分钱在地下铁纵横交错的施工壕里晃来晃去,直到天黑才回家。 
  他那时期已经开始认为自己是多余的。现在,这种心境成了他感情的避风港。他随时准备躲进来。一把茶壶如果是多余的,那么它的式样、颜色、价值、优劣便都无所谓了,摔碎了也无所谓,人同诈如此。 
  赵雅秋的歌声单纯得令人心痛。嗓子很嫩、很甜,一点儿也没有撒娇的味道,仿佛一个女孩子在跟父母兄妹聊天,淡淡地诉说苦闷。李慧泉想快点儿离开了,他已经无法克制要看一看她的欲望,他终于站起来、假装找人,东张西望地挤进了营业厅,门口的人不情愿地让开路,他走过两排座椅才找了个靠墙的地方站好,几个人在看他,他红着脸,好像做了什么错事,他竭力把身子向后缩,目光却焦灼地投向过道的尽头,赵雅秋背朝观众,身子正随着歌声一点儿一点儿地转过来。她低下头,揪了一下麦克风的导线。 
  她唱的是一首待业青年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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