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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黑的雪 作者:刘恒-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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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打听我干什么?”慧泉问。 
  “闹不明白,总不会坑你吧,你跟他无冤无仇的……” 
  “小子地道不地道?” 
  “难说、让人看不透。” 
  “刷子,你也别瞒我,我知道你认识他,愿意说实话就说,不愿说实话你走人!” 
  “我真不熟!要不然我能不知道他叫什么?姓崔的不是一般的玩儿主,他打听你我看不会是坏事,能交干嘛不交呀?多一个朋友多一条道么!” 
  “你要跟我玩儿猫溺,可别怪我不讲交情。我什么人都见过。” 
  “急什么?急什么……我是什么人你不知道?说老实话吧,前几年我跟他在文化馆跳舞场上认识的,我到现在不知道他叫什么。可是,他让我帮助弄银元,我给他凑过二十几块,得了点儿外汇券。事后他就装不认识我了,这事谁也没提过。瞧见没有,我要跟他有猫溺,你拿擀面杖捶我我都不带躲的。姓崔的路子广,跟他认识对你的买卖有好处……” 
  “他怎么问我来着?” 
  “他问你是因为什么犯的事,我跟他说了说,听他的口气好像挺佩服你,想找你聊聊……聊什么我可没听说!” 
  “他最近上咖啡馆去了么?” 
  “一个多礼拜没见了,估计可能在外地。他三天两头往外跑,就差出国了!只要他回来肯定上咖啡馆。” 
  “为什么?” 
  “咖啡馆想雇个唱歌的女演员,姓崔的一直盯着呢!实话告诉你,跳舞那阵子他差不多每天带一个大美妞,不带重样儿的,他现再规矩多了,可能是怕出事,不过小子挺色的,老打听女演员什么时候来……” 
  “刷子,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跟别人都说我什么了?” 
  “你真不知道我假不知道我?我不干对不起朋友的事。你没兴趣就拉倒.有兴趣我就给你引见引见,这对你有好处,做买卖没像你这么呆的。” 
  “你操那么多心干吗。管好你自己得了,别瞎搅和!” 
  李慧泉挖苦他,又从货摊上挑了一条白纱巾递过去,让他送给女朋友,马义甫起初不太高兴,见了纱巾才不好意思起来,他吞吞吐吐地提到上次那双旅游鞋,慧泉瞪了他—眼,他便不说什么了。 
  李慧泉的朋友不多。但他的朋友没有一个不把他看作世上最仗义的人。为朋友两肋插刀,这是李大棒子一向的为人,但是他的心眼儿不像他的行为那般豁达。他瞧不起马义甫,他觉得这个人已经婆婆妈妈得不可救药。他替那个矜持的胖姑娘惋惜,不论他怎祥习惯自我贬低,他仍旧感到自己比刷子一类的人强,那条白纱巾也许表达了一种间接的安慰吧?他自己也想不透。 
  四月的最后一个礼拜六,晚上九点多钟,李慧泉独自来到咖旷店消磨时间,马义甫不在,他的经济条件在月底前就恶化了,吉普车公司每月五号发薪。不到那个日子,李慧泉别想见到他。 
  姓崔的人在,他的络腮胡子王对着营业厅的小门,李慧泉刚进去就看到了他,像恩格斯的胡子,他向略显拘束的李慧泉打招呼,往里挪挪,腾出已块地方。 
  李慧泉坐下来.好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小桌上已瓶法国大香槟已经见底,络腮胡子里面露出两片湿润的嘴唇,他递给慧泉一支烟。 
  “贵姓?” 
  “姓李。你呢?” 
  “姓崔。”“我叫李慧泉。” 
  “……你要大香槟还是要白兰地?” 
  “我自己要。”李慧泉要了一份巴伐利亚火腿和一大杯白兰地。他冷淡地起来。他不善于跟这种人打交道。以前约架和说和什么的,都别人出头露面,他很少插嘴。人们需要他的,他能够付出的,只行动,暴烈的行动!现在他琢磨不透对方的意图。是想让他帮收拾一个仇人么?不大像。 
  “里边够苦的吧?三年可不短……”“凑合。你没栽过?”“我这人运气不错。再说,我是专挑稳当的事干,我不跟自己不去!”俩人说话的声音很低。络腮胡子作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音箱放的是一首缓慢的乐曲,旋律单调而低沉。没有人上去唱这事做多了看多了也难逃乏味。 
  “你是六十八中的吧?” 
  “是。” 
  “认识老毛子么?”“听说过。”老毛子地震那年给枪毙了。他比慧泉高好几届。慧泉没见这位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干了错误的勾当的老校友。此人在针织厂财务科撬保险们时被人抓住.他可能做梦也没想到会送命。当时那场大地震刚过去十几个小时,老毛子是许多人嘴里的笑柄,“我跟老毛子很熟,一块儿刷过夜。那小子特别机灵,可惜走错了一步,他要活稳一点儿,现在混得肯定比我强。” 
  说这些干什么?李慧泉想了想。 
  “我的手从来没脏过。” 
  “真的?” 
  “沾血不沾腥!” 
  “好样的!” 
  “我喜欢干净,喜欢直来直去……” 
  李慧泉怕对方听不明白,故意盯着那双搁在络腮胡子上的眼白发红的眼睛。那双眼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我叫李慧泉。你叫什么?” 
  停了一会儿。好像在等那首乐曲煞尾。 
  “崔永利。永远的永,名利的利,你还想问什么?……你小子眼睛真厉害!我喝多了,你去替我端一杯咖啡来,不要糖……” 
  崔水利?可能是个假名。 
  李慧泉掏钱给崔永利买了一杯咖啡。朋人都很警觉,但表面却显得十分亲热。邻座一些人不时看看他们。崔永利把酒杯碰得很响,好像是有些醉了。 
  “我到你的摊上去过,裤子、鞋,样子都挺惨的,我直担心,你能赚钱么?” 
  “有口饭吃就行。” 
  “我不信,你不管钱?” 
  “我爱钱钱爱我么?有饭吃。有烟抽,有几个零花钱,我还图什么?别的玩艺儿我也挣不来,没本事。” 
  “有没有本事不干看不出来。” 
  李慧泉吮着白兰地,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心里有点儿不耐烦。 
  “我胆儿小,三年前胆儿还可以,现在说什么也不行了。街上有人打架我都躲着走,见了警察我腿软……哥们儿算完了,让你见笑!我的确没什么本事。” 
  “……你可能误会了,我没别的意思。我比你可胆小,我就没正正经经跟人打过架……吃荔枝罐头么,要两盘怎么样?” 
  崔水利表情平淡,显得神秘莫测。李慧泉闭了嘴,觉得自己的话未免多了些。他越来越感到此人有求于他,他准备拒绝。他不想打人或被人打乃至干什么别的不清不白的事情。他对形形色色的蠢事不感兴趣。 
  崔永利也不再说什么了。他跟咖啡馆的承包人聊了半天,不久前发生在六里屯附近的一次车祸。 
  承包人是个四十来岁的精瘦的男人,面孔朴实可亲,眼珠子却异常狡猾。 
  “脑袋轧得像馅饼一样!” 
  “把车铃跟脸压一块儿了。” 
  崔永利和瘦男人的语调似是得意非凡,李慧泉觉得沙拉有股腥味儿,似乎拌了透明的或乳白色的脑浆。瘦男人咯咯地笑着,李慧泉走出营业厅时,隔着几个座位,向靠在窗洞旁边的崔永利打了招呼。崔永利没有发现他,醉醺醺却貌似平静地盯着大玻璃窗上端的空调器,既像研究着什么,又像是视而不见。李慧泉感到这张面孔异常老道,很像那格倒卖骨灰盒的外号叫“铁丝”的中年入,李慧泉闹不明白这种人的脑袋里会想些什么,崔永利身上有一种本能的乐观和放达的色彩深深吸引了他.使他的警觉强硬不起来,为什么有些人总是活得那么轻松痛快呢?他无法回答。 
  咖啡馆外间售货厅的墙上贴了一张黄纸,上面是红字写就的通知。惊叹号引人注目,字体有大有小。李慧泉念了两遍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市文化宫业余歌手通俗大奖赛乙组第三名将来此献艺。 
  从四月二十九日开始,每晚八点至十点,为期半个月。看不出有什么可令人兴奋的,惊叹号有点儿故弄玄虚。第三名的三原来可能是二,很不情愿地改过来了,笔划很不协调。没准连第三名都不是呢!歌手的名字叫赵雅秋,是个女的。 
  咖啡馆的通知称之为—一女士。这和三明治、通心粉、白兰地等名词倒也搭配得当。李慧泉啐了一口。去她妈的!他想。被人唤做女士的人一定很得意,到时候说不定会又扭屁股又飞吻,把底下人都看成被她迷住了的傻蛋。卡啦ok常见这种女人,她们不是歌手,只是自唱自娱。但是她们没有一个能控制住卖弄风骚的冲动。她们从专业歌手那儿模仿来的花徉实在多,使做作显得更为直率。她们在哼唱中享受语音突变的乐趣,唱完了好半天说话说不利落,好像烫了舌头,又好像喝多了咖啡。她们不比电视里的同类更让人讨厌,她们甚至多着一点点朴素。这就是女士! 
  赵雅秋。李慧泉把这个名字又看了一遍。后天是二十九日。 
  八点到十点他没什么事。想象中一个披着长发的女郎哀声叹气地亲吻麦克风,音箱中传出啦啦的气门芯漏气似的声音,尽管如此,他决定还是来。 
  二十八日是星期天。黎明前下起了小雨,李慧泉出去跑步。 
  回到家里。背心、短裤全湿透了。运动鞋沾满了泥浆。他换上干净衣服.决定不再出摊。他找出雨衣和网兜,准备到邮局和菜市场去一趟,他想买几份报纸,雨天躺在床上看看,一定很舒服。 
  还想头一斤瘦肉馅,中午做狮子头吃,上次没做好,散了。这次要多搁点儿淀粉。 
  罗大妈打着雨伞来找他。罗小芬在东大桥家具店订了一套拐角沙发,今天取货。她的新居在小西天,是男方单位分配的宿舍。她五月一号在学校举行简单婚礼,请李慧泉无论如何也得去,罗大妈罗罗嗦嗦说了很多,有点儿语无伦次。 
  李慧泉平静地计算着从东大桥到小西天的距离。他想到雨。 
  “我今天正好没事,我帮您取货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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