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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羊-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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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户边上凑了凑,透过一叶不知破于何时的窗户纸,她被自己看到的东西结结实实地吓了一大跳。一群穿着怪异、长相古怪的人正在对面的山梁和山坡上驯马,那些马儿一个个膘肥体壮,鬃毛垂在颈上,既像女人的秀发一样美丽,又像是充满了杀机的云。而那些人儿穿着长袍,一个个五大三粗,毛发垂于腰间,铜铃一样的眼睛泛着绿光,浓黑的八字须倒钩着……
  怎么这么多的人马啊,他们是鬼吗?鬼为什么要驯马呢?她忽然地就想起了路之焕路过打麦场时说给她的那些话,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鬼来了,鬼在欺负她和她的孩子们!她已没有再向窗外看一眼的勇气或者胆量,但她忽然就觉得刚才自己看到窗外活动着的那些人影里,其中的一个影子有些像路在德的,虽说她只看到了那个影子的侧面,但她相信那影子必是路在德无疑,和路在德生活了这么多年,就是他变成了灰,她也能认出他来。她又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路在德成了鬼!
  山梁上的马鸣声还在继续,她朝着窑里的空气骂了一句:“你个死鬼,扔下我们娘儿几个不管就算了,还深更半夜地来吓唬我们!”接着,她将自己昨天来过月经的一条血裤子挂在了门口,她记得自己小时听大人们说过这东西避邪。随后,她关上了窑门,那些杂七杂八的声音也便很快消失了。她看了自己的孩子一眼,发现他们一个个都睡得很香,悬在空中的心也便落了地。重新坐到炕上后,她开始回想路在德的样子:腰间系根草绳,胸脯和胳膊上有着山梁一样的肌肉,个头很高,脸上始终挂着一种让人不知道啥意思的怪笑……其他的她似乎已经很难想起来了,她只想着当他的身体压向她时,她就感觉自己盖上了一条厚重的棉被……她就这么想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然就感到自己的面皮被路在德的胡楂儿扎了一下,就猛地想起了路在德也长着八字须,而且八字须向上倒钩着。随后,她觉得路在德的长相与纯正的当地人有些不一样:眉毛浓得就像两把大刀,肋部的肌肉分明呈疙瘩状,而鼻梁末端则是一个大坑!路在德原来是这么个样子啊,这么多年了,她咋就从来没注意到过呢……一股困倦的睡意袭进了她的脑子,她很快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天快亮的时候,她醒了,还是如期来到小掌柜的家,只是那门已锁上了。她砸了半天,张一梅才来给她开门了。她说:“怎么把门锁上了呢?”张一梅说:“他们让红军整怕了……”随后,她跟张一梅进了院子,她看到红军用过的灶火还七零八落地散在院子中央。
  “唉,你还是这么早就来了……”张一梅说。
  她说:“不来怎么办呢,娃们吃啥……”
  张一梅不再说什么了。她发现张一梅走路时两条腿向外撇着,脸上不由浮上一丝怪笑,想起张一梅以前对自己说过小掌柜常用萝卜捣张一梅的事,但很快她就觉得自己的这种联想有些过分了。
  张一梅和她来到了柴房,看到张一梅蹲下身有几分痛苦,就说:“他一梅婶,你没事吧!”
  张一梅看了她一眼,眼眶有些潮湿了:“如云姐,我真不想活了……”
  她不知该对张一梅说些什么。随后,她们听到门响了一声,接着便听到王伙子在院子里大声喊小掌柜的了。
  她和张一梅做饭的时候,小掌柜的和王伙子拿着两根皮鞭走了,冯老地主的两个婆娘和小掌柜的大婆子一边系着衣服的扣子,一边追着走了。
  她小心地问张一梅,小掌柜他们干什么去了,张一梅告诉她是收粮收地去了。
  红军在金羊塬分给穷人们的那些地以及一些穷人收走的小掌柜家的庄稼,在一个时辰之后,被小掌柜和王伙子用皮鞭全都收了回来。穷人又成了穷人,地主虽说死了老的,但小的还是地主,只是那个带头批斗地主的李伙子从金羊塬消失了。

第六章
  17
  敞篷车一路”呜呜”地向西,勇士般地感染着艾军和那些与他一起当兵的学生。车厢是木头的,但一些地方有铁暴露,还长着肿瘤一样的苍凉大气的锈。空气冰冷,拼命吸收着他们身体的热量。道路两旁的黄土包或者说是黄土丘陵好似贫血的面孔朝汽车奔来,却又很快被汽车甩在了后面。被甩在车后的那些黄土包在不停地叹息着,仿佛是有急事的人要搭车,而车偏偏没给他停那样。忽然,艾军觉得那些黄土包实在是有些可怜——它们一个个兴高采烈地朝他们乘坐的这辆车子奔来,却又被无情地甩在了后方。
  兰州一点一点地远了,一点一点地小了,模糊了。艾军问自己,家乡是什么?艾军说,家乡就是一片土地——在那片土地上,一个人生养下了一群人——那群人中的一个人再向那个人、那片土地、那群人告别。那时,他忽然地就有些心酸了。汽车一路横行霸道,越呜呜越张狂,道路和两旁的一切都在退潮般地为它让道,艾军和那些学生在当天晚上被拉到了武威。
  武威城不大,分新城和旧城,新城驻着的主要是军队,旧城是民居和商业区,新城里有电影院、戏院等,老城商铺里的生意很清淡,但城中有一条柏油马路,马路两边长着齐刷刷的白杨树。虽说已是春天了,但白杨树依旧光溜溜地在风里怪叫,城区最后一间民房”哗啦”一闪不见了踪影,进城的汽车又出了城。
  艾军的心中隐隐升起了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不是说去抗日吗?怎么把我们拉到了这个地方!
  傍晚的天空至高无上地空洞着,被集合在远处的云一张嘴,把祁连雪峰高昂的头颅吞进嘴里,却咽得自己没了气息。艾军和那些学生们被汽车送入了一片戈壁,戈壁萋萋荒草坚挺着瘦枯的身躯,遥遥远远地连成一片葳蕤遒劲的意志。这时,艾军和那些学生们都快被冻僵了。
  “他们会不会把我们拉到塔克拉玛干去看守死囚?”一位同来当兵的学生问艾军。
  “不会吧……”艾军说。
  “那……那我怎么感觉我们一路都是向西走的?”
  艾军看了天空一眼,不愿再说什么了。
  太阳红红的,戈壁神色黯淡。云吃力地蠕动了一下,把远山的头下咽了一点儿,可远山的肩膀又封住了它的嘴,使它再次没了气息。
  “唉,我们可能上当了……”那个学生心事重重地说。
  失去远山呵护的戈壁有些可怜兮兮,没有温度的阳光在血红中掺和着苍白。
  艾军像是思考了一会儿,忽然问那个和他说话的学生:“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学生袖着手往身上裹了裹衣服,仿佛有些不情愿地说:“王亚。”
  汽车的发动机声柔和了下来,他们看到坐在驾驶楼里的军官回过头来看了车厢一眼,军官的下巴有些与众不同——就像一疙瘩生铁,泛着青光。
  风在车厢上欢呼着,艾军想象着风中的那些细小得让人无法看见的微粒儿猛烈碰撞时的样子,身体已经和冰没什么两样了。
  云化开了,一朵一朵的,像擦过桌子的旧棉花,沾着灰尘的颜色。雪山再现高昂的头颅,放射出刺目的白光。但太阳已经落了下去。铁色的戈壁滩诵经筒一样旋转,远远地,学生们看见了一丛白杨树林,戈壁深处的军营就在这时破木头盒一样地向他们敞开了胸怀。
  穿着破旧的老兵们嘻嘻地笑着欢迎艾军和那些学生们,目光在艾军和那些学生们的身上游移着,仿佛是看艾军和那些学生们身上有没有装票子之类的东西。老兵们都很黑,很瘦,站在风里如同一截截的枯树,其中的一些人还不停地打着哈欠。王亚趴在艾军的耳朵边上说:“你看,他们是抽大烟的!”
  地上落叶瑟索,驱散了前来欢迎的老兵们。尘土飞扬在空中,天色因此暗了下来。破木头盒一样的军营成了艾军和那些学生们军旅生活的第一站,他们在车上看见的那些白杨树,像是一块厚重的乳色铁皮,把军营圈了起来,充当着全世界最高的围墙。围墙上泛起的幽幽的青光,使军营和农家院落没多少区别的泥土地面有些发青。
  王亚拽了一下艾军的衣袖说:“我们上当了!”他的声音很低,但却非常有力。
  下巴像生铁疙瘩一样的军官集合全营,总共不过一百五十人。大家都东倒西歪地站着,马灯的光线艰难地照出一团明亮。
  军官说:“今天,我们营又迎来了一茬新兵……我告诉你们这些新兵,本人就是你们的营长,姓马,以后见了本营长要叫长官!”
  说这些话的时候,军官的嘴巴一撇一撇,下巴上的青光忽闪忽闪,仿佛激情喷涌,但随后就被一个哈欠打得什么都没了。接着他捂着嘴,快要跌倒似的抬眼扫了大家一下,昂昂下巴说:“分兵吧。”
  这时,不知是谁在队伍里问了一句:“什么时候才让我们去打日本?”
  马营长说:“妈的,连枪都不会打还打什么日本?好好练几年再说吧!”
  夜幕降临,星星被突如其来的风吹得摇摇欲坠,白杨树的口哨声响彻世界。艾军和王亚被分到了一个班里。他们的班长也姓王,从炊事班端了满满一盆拉条子回来,给艾军和王亚每人盛了一碗。拉条子的汤汤水水把艾军和王亚旅途之上的冰冷冲得干干净净,并使他们大汗淋漓。
  王班长四平八稳地坐在床铺上,见他们吃完了,不紧不慢地说:“没见面礼?”
  艾军被这话问得不知如何是好,还是王亚反应较快,将吊在脖子上的一块怀表送了王班长。
  王班长拿着怀表端详了半天,嬉皮笑脸地笑了笑:“娘的,是个旧东西,再没了?”
  王亚灰头土脸地说:“没了……”
  王班长用指头将怀表挑到了半空中,猴子望月似的欣赏着,但却没忘问艾军:“你呢?”
  艾军说:“我没……”
  王班长悠着气怪腔怪调地说:“你们这些学生兵咋不懂规矩呢?”
  艾军在身上抓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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