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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羊-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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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尺远的地方叫着她“妈”,叫一遍没反应,那个声音就再叫,叫两遍没反应,那个声音就叫第三遍。叫到第三遍还没反应的时候,那个声音就”哇”地大哭了起来。她被这哭声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继而她看到路之焕领着路之珍来到了她的面前,两个娃娃都是憨头憨脑的样子,四只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她。
  她说:“娃儿,你们咋来了?”
  路之焕过了好半天才说:“妈,我们饿……”
  她的眼泪哗的一下冲开了闸,接着,她把自己的两个孩子揽在了怀里,抱着他们的身子和头拼命地哭了起来。
  夜幕以其无比强大的力量淹没着他们,他们的哭声在夜幕里响成了一片。月亮升了起来,金羊塬变成了惨惨凄凄的一片白色。她就是在这白色和那哭声中感到了自身生命的存在,随后,她感到了路之焕和路之珍热乎乎的体温,她想到了刚在家里才学会走路没多久的路之花。冥冥之中分明有种力量从她的胸膛里升腾而起,这力量使她的浑身变得膨胀,就像是一个充满了气的皮球随时都可以跳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用这股子劲或这种力量,她的脑子里总浮现着路之花醒来后,摇摇晃晃地起身,然后从炕头摔下来的情形,但她却顾不了那么多了,她体内的那股子力量分明不是让她去干这件事情的,就像拍皮球不是让皮球往地下行走那样。她感到自己即将要做一件事情,但她不知道这事情是什么,这使她又呆呆傻傻地望着自己眼前的那些黄土。路之珍已离开了他的怀抱,并在那堆黄土上玩了起来,路之焕与她面对面地坐着,看着她。
  “娃儿,把你的手伸出来让妈看看……”她对路之焕说。但路之焕并没有把手伸给她,她等着路之焕接下来的举动,路之焕就结结实实地对她说了句:“妈,我饿……”她懒得再去理路之焕了,甚至觉得有些讨厌路之焕,但她说不清这中间的缘由。随后,她把目光移到了路之珍的身上:“娃儿,你过来……”路之珍很听话地来到了她的怀里。她又说:“娃儿,妈教你写字……”她被自己说出的这句话吓了一跳,她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教路之珍写字,但她一下子感到自己身体里的那股子气体或者力量一下子扩散了开来。
  路之珍把手伸给了她,她扶着路之珍的手腕,用另一只手平了平眼前的黄土,并教路之珍在黄土上写下了一撇一捺。
  她说:“娃儿,你记好,这个字就是人字,来,我们再来一遍……”
  路之焕看着她和路之珍,有些憨头憨脑地问她:“妈,你还会写字?”
  她看着路之珍写字,连头也没抬一下,她想起了离家前的那个中午……
  她发现她哭出了声,像个孩子似的没有顾忌。
  路之焕扑闪着眼睛问她:“妈妈,你怎么了……”
  她抹着眼泪呜呜地哭着说:“娃,妈妈想你外公了……”
  路之焕又问:“妈妈,我有外公吗?我外公在哪里?”
  她说:“娃,你有外公,外公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路之焕说:“妈妈那我们能见到外公吗?”
  她说:“要是你想外公,等你长大了去找好了……”
  路之焕说:“妈妈,那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她说:“等你见到了外公,外公就告诉你了……”
  路之焕说:“那外公为什么不来看我们呢?”
  她说:“外公老了,走不了这么远的路了……”
  路之焕说:“妈妈,那我有舅舅吗?”
  她说:“你舅舅去了比你外公更远的地方……”
  路之焕说:“那我有表哥吗?”
  她说:“有,表哥有一天会来看你的……”
  路之焕说:“我为什么现在不能见到他呢?”
  她说:“你要是想了,就做梦,在睡梦里就见着了……”
  那时,路之焕已经六岁多近七岁了,懂事了,已经能隐约感到自己的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过了多久,路之珍就自己会写”人”字了,而且已经写了很多遍。看着路之珍在地上一遍遍地写,白如云的脸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那个时候她已经把路在德杀人然后跑了的事给忘了。她仿佛又过起在发义埠她老家时的那种生活,她因为自己能在先生教白章时听和看会一些字而感吃惊,但她为什么要把写字传授给路之珍呢?
  16
  白如云猛一回头,只见金羊堡子方向闪过一道金光,接着一头金羊在被拖长了的“刷啦啦”的声响里腾空而去。这声响里仿佛有一种强大无比的力量,把她的肢体压得紧紧地贴在了地面上。甚至,那头金羊将自己于月光中飞翔的影子遮挡住了她的躯体,她因此有一种并不疼痛却被挤压扁了的感觉。当她抬头再望金羊腾空而去的方向时,一切已恢复了正常,天上的星星依旧是那么多,月亮仍旧机械地洒着淡淡的清辉。月光给了金羊塬比它本身更为强大的影子,村口的那几棵白杨树直插在空中,而沟壑里山梁的倒影总想着要吞噬什么。这时的白如云忽然感觉害怕了起来,她感到那些阴影处有着亿万双眼睛正在凶狠地紧盯着她。
  路之珍还在地面上写着”人”字,作为一个四岁的孩子,他在那时表现出来的耐心非凡。路之焕在被冷落了很久之后,忽然就问了白如云一句:“妈,我爸呢?他不回来了吗?”白如云的眼泪被路之焕的这句话又催了出来,她将他抱在怀里再次哭开了,泪水让他们觉得这个世界上或者说是这个夜晚可怕的一切其实都很无所谓。
  路之焕说:“妈,我们回吧!”
  白如云流着泪点了点头。
  路之珍喃喃自语地念着”人”字的发音。白如云看到他的头发有些长,有些乱,但他憨憨的表情却让她作为母亲怜惜不已。她对他说:“孩子,就这么简单的字形,只有一撇一捺,很多人都写不好。”
  路之珍说:“妈妈,那我写好了吗?”
  白如云说:“娃儿,你一定能写好的……”
  随后,他们起身回家。但因为坐得太久,白如云的下肢早已发麻,在就要立起身来的那一刻,她又不得不重新坐下来,那时,她才感觉到下身不但是发麻而且已经发痛了。下意识地,她伸出了一只手,路之焕拼命地拉了她一把,这一拉使她站了起来,也使她真真切切地感到自己的孩子已长大了。
  往回走,途中要路过的是小掌柜家的打麦场以及小掌柜的家和几户生活稍微好过一些的人家。往年这个时候,打麦场上都装满了黑压压的庄稼,但今年打麦场上却是光秃秃的一片,什么也没有,在月光下白亮得就像一面镜子,小掌柜家的庄稼被那些闹革命的穷人给分了。
  白如云抱着路之珍领着路之焕走着,猛一抬头,忽然看到打麦场上有个身影在走动,她虽看不清那个身影的脸,但凭走路的姿势,她能断定那个身影是冯老地主的,她甚至还看见他歪着嘴正在朝她笑。她低下头,加紧脚步,却感到那打麦场上始终有一群羊睁着蓝汪汪的眼睛在盯着她,那些蓝蓝的眼睛就像星星一样在她的脑子里飞旋。但偏偏就在这时,拉着她的手的路之焕对她说:“妈,你看,打麦场上怎么有那么多的马……”她说:“别胡看!”路之焕又说:“妈,那些马都在吃打麦场上的麦子,还有一群怪怪的人,看着它们吃!”她又拽了路之焕一把:“让你走你就走,娃娃家,胡看什么!”可路之焕仍在不停地向后张望,并对她说:“妈,那么多的马,把那么多的麦子吃了,让它们吃完了,人吃啥啊……”她有些气急败坏地骂了路之焕一句:“一个尕逼娃,你少管些行不行?”路之焕听出了她的不快,但还是怯生生地说了句:“妈,那些马儿真好看……”接着,他们沿着小路下了金羊塬,不远处就是他们住的窑,他们的家了。
  路之花撕心裂肺的哭声飘荡在夜空中,一进家门,白如云就把抱在怀里的路之珍放在炕上,随后又抱起了路之花,哭声使她忘记了害怕。路之焕上炕后,不一会儿也入睡了,路之花渐渐止住了哭声,她这时才发现门还没关上呢。可就在她顺手关门的时候,一股风忽地从门外扑了进来,震得门板咣的一声,本要关门的她,被这股风吓回了炕上。奇怪的是,那时候,路之花不再哭了,她安顿她睡好后,看着月光下的门板却不敢去关门了。她就那么直愣愣地坐着,三个孩子的呼吸声在她的耳边回荡,风吹门板的那一刻使她想到了路在德平时进家门时的情形。继而,她再次问自己:路在德真的杀人了吗?这个问题使她这个还不到三十岁的女人一下子变得苍老了起来。她的头发在空气中噌噌地响着,一根根地竖直了,进而又一根根地疲软了下来,变枯变黄了,而她的面皮她的肌肉则在一度的紧张之后,松弛了下来,有些僵化和老化了。她睁着眼睛看着窑内在黑色中掺和着白色的空气,分明听到了那些空气的微粒儿相互碰撞的声音。一种属于生活的压力空前地朝她袭来,让她不知该如何是好:今后的日子怎么过?眼前的这三个娃娃怎么办……那晚,她虽说还是想到了路在德盖住她时的温暖情形,但她再也不想去摸他卷曲的毛发了,她知道那些让她热血冲动的肌肉疙瘩已经没有了,现在盖着她的是空洞的天,天大得无边无际,她像一个空气的微粒儿一样被陷了进去。没有人知道空气微粒儿的死活,她感觉到有些冷,是血冷了——那个像天一样盖过她的热乎的人,已经不在了……
  外面起风了,窑对面山梁上的一棵树的叶子在风中发出铜钱碰撞时的响亮。忽然地,她听见在这声音中还掺和着人声,随后,在人声中又掺和了马鸣声和旋风在大地上飞奔的声音。这杂七杂八的声音愈来愈响,分明是从金羊塬的深处传来。她不由将头向窗户边上凑了凑,透过一叶不知破于何时的窗户纸,她被自己看到的东西结结实实地吓了一大跳。一群穿着怪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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