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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7年第01期-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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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拉住他的手,硬是把他拖出了门。出门,凤儿推了自行车,要小田坐到后座上。小田烦躁道:“好端端的,傻不傻啊?”凤儿说:“哥,你不能就为俺傻一回?”小田坐上去,车子嗖地射了出去了。夏天的傍晚,校园里还有通黄的光线,车子风快地兜了一圈,径直就出了后门,爬上南山。凤儿使劲地蹬着,林子里清晰地响着她大口的喘息。小田叫了声“凤儿!”凤儿说:“哥……”“停下来!…‘还没到顶呢。”车子嘎吱嘎吱地到了山顶,小田正要跳下来,哪知凤儿用力不减,两只车轮一直向着山下冲,山路坑坑洼洼,车子剧烈地颠簸着,差点儿把小田颠出去,他抓住凤儿的腰杆,大喊,“你疯了?”风呼呼地刮,凤儿也喊,“哥,像不像俺风杀口?”小田喊,“你疯了!”山脚横着一条大沟,沟里乱石横布,车挟着风朝着这沟直端端俯冲了过去……凤儿叫了声,“哥,和俺死一块儿,你后悔不后悔?”小田想都没想,脱口骂出生平第一句脏话:“该死×朝天!”凤儿突然紧捏刹车,车子尖锐地惊叫起来,但一直冲到沟边都还保持着猛烈的速度。她咬破了嘴唇,把车龙头狠命一抡,车子触电般狂抖,把两个人摔到草坡上。 
  凤儿先缓过气,她把小田的头抱在怀里,轻轻地揉。小田硬了硬脖子,说:“为什么又不死了呢?”风儿滴下一滴泪来,说:“俺还是舍不得。” 
   
  二十三 
  高主任在暑假结束前离了婚,第二年春天,生下了一个儿子,她独自抚养着。那时候,她前夫已经回国,大概是远在三门峡水电站工作,凤儿只见过他一次,是在太阳地里逗孩子,大块头,黑框眼镜,满脸络腮胡子,笑起来瓮声瓮气的。后来,他就跟气泡似的消失了,再也没有露过面。高主任抱孩子来小卖部买过棒棒糖,或者彩色小蜡笔,她表情和语调都很平静,买了就走。那孩子随母亲姓,大名丹青,昵称青青,脸皮特别白皙、秀气,鼻子有点翘,脸上总是笑嘻嘻的,见了凤儿就伸手要她抱。凤儿有点手足无措,心慌,不知抱不抱得,最后还是没抱。晚上吃饭,凤儿跟小田说起,小田正在走神,“嗯”了一声,像是没听见。 
  青青到了五六岁,开始自己跑来买东西了,有时还是棒棒糖,有时却是替妈妈打几分钱酱油、醋。他还是喜欢笑,奶里奶气的,只是脖子上挂了钥匙,上衣口袋里还插根铅笔,老练得让人疼。别的孩子叫凤儿是“马阿姨”,而他叫凤儿是“凤阿姨”,凤儿听着,心口有点儿发酸。凤儿见过好几次,高主任带青 
青去少年宫画画,儿子背着画夹,她牵着儿子,有说有笑去赶公交车。凤儿回家对小田说:“青青的年龄,画画是不是太小了?”小田“哦”了声,不接话。凤儿又说:“你跟青青他妈妈说一说,别让孩子累着了。”小田沉默了半晌,说:“要说,你自己去说吧。”凤儿红了脸,“你们不是天天在办公室说话吗,就不说说青青的事情?”小田不吭声。凤儿说:“青青的事情说不得?”小田说:“青青的事情碰不得。”凤儿问,“咋就碰不得?”小田推了碗,大口吸纸烟,他说:“你别烦。”凤儿不饶,“你烦我了?”小田抓起一个碗,砸了个粉碎。凤儿愣住,直直地看他。他说:“对不起,我正心烦着。” 
  过些天,凤儿吃惊地发现,南音忽然红旗飘飘,所有的墙壁都贴满了标语,学生都齐刷刷全换了黄军装,佩了红袖章,从早到晚,军歌嘹亮,锣鼓响得人发昏,气氛之热烈,远远超过了去年三十周年院庆。凤儿感觉是要出事,下了班也不去菜市场,大步回家,却见家门大开,屋里已被抄得乱七八糟,她脑子嗡然一响,定定神,又赶到党委大楼去。小田的办公室已被封了,封条上盖着革命造反派鲜红的大印。小田、院长、高主任……还有很多教授,都被关押起来了。 
  开批斗会那天,灰砖礼堂挤满了人,连过道、窗台都被人堵满了,巨大的白纸条幅上,触目惊心地写着“坦白从宽”、“戴罪立功”的字样。凤儿坐在人群中,仔细看着丈夫被造反派揪上台。台上挨斗的人站成了一溜,统统反剪双手,头被摁着。一个被称为司令的人开始对着麦克风讲话,他是教美声的老师,声音大得出奇,凤儿除了听见礼堂里海潮般的回荡声,一个字也没听明白。她眨了一下眼睛,忽然看见丈夫被人拖了出来,他正在日妈倒娘地破口大骂,把他这辈子骂的粗话全部加起来,也不及这天的一半。司令用更大声音,骂了句“×!”将就手里的搪瓷缸子,猛地砸在他的头顶上。头立刻就破了,血水和茶水一齐涌出来,但小田居然扭过身,一口淬在他脸上。这一口换来一阵乱棒,小田立刻就被打翻了。接着,院长左手的五指,被他学生拿榔头全都敲碎了,院长的惨叫,后来成了号啕大哭。当高主任被拖出来时,青青在台下像怒狗一样地咆哮着,一群大人把他拦住了,他差点啃了他们手上的肉。高主任披头散发,左脸上有一只粗暴的脚印,她被摁着跪在地上,仰起头来,不看台下,也不看儿子,嘶哑嗓子喊,“我要揭发!我要揭发!'.礼堂安静下来,人人都竖起耳朵,听这个垮掉的党办主任要把谁拖入火炕里。她自己也顿了顿,像是累了,要积一口气。她终于喊了出来:“马凤儿是汉奸,她的名字是日本鬼子给取的。周××是内奸,他包庇了马凤儿二十年。这是他……亲口对我说过的。” 
  礼堂里秩序大乱,坐在凤儿身边的人迅速闪开了,她一下子被孤立在一个空荡荡的圆圈中。几个提了大棒和皮带的造反派磨磨蹭蹭地走近她,但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不知应该如何办。学院的师生、家属,没人不敬重她,她是党委书记的爱人,杀过鬼子兵,却是售货员中最和蔼的一个,甚至比任何平凡人都更平凡和谦逊。这就使造反司令都犯踌躇,是不是要立刻把她抓起来?就在这一小会儿时间里,凤儿平静地站起来,瞅了一眼倒在台上的丈夫,就向着礼堂外边走去了。人群沉默着,给她让开了一条路。 
   
  二十四 
  凤儿是怀揣着一把大剪刀去参加批斗会的。当看着丈夫倒在乱棒下时,她差点就抽出剪刀,冲上台子去。但她没有,周围的人密密麻麻,她怕剪刀伤了群众,也怕自己还没上得了台,就被乱棒打死了。如果今天必有一死,她不愿意是被人打死的。后来,她听到高主任检举揭发的声音,瞬息的功夫,已经铁案如山:自己成了汉奸,丈夫成了内奸。人群轰然闪开之后,她反而平静了。风吹着,红旗、彩幅和大字报,都在风中哗哗地响。她走回家,取出被身子暖得发烫的大剪刀,把家里能找到的所有纸张,书、笔记簿、报刊,都剪成了鸟儿。各种各样的鸟,各种各样颜色的鸟,一千多或者不止,一万多,却没两只是重复的。她多年没做过剪纸了,这一次像是把多年落下的账都补上了。剪完之后,大概已经是半夜了,喧腾的校园静悄悄的,她也非常的困了、饿了,于是她烧了一大壶开水。她喝了足足有大半壶,心里觉得舒坦了许多。然后,她把乱糟糟的家看了又看,感觉自己的确已没气力再把它收拾干净了,她眼睛湿了湿,涌起一阵非常难过的歉意。 
  天将未亮时,晨风飕飕吹着,打哈欠的造反派巡逻队在后门口发现了情况,一些白花花的小东西在黑暗的地上不停地跳跃。他们吃了一惊,怀疑这是阶级敌人布下的秘密武器,都把身子往后退了退。但队长用棒子顶住了一个学生的背,喝令:“大汉儿,把它们统统捉起来!”大汉儿是钢琴系学生,个子其实又矮又小,弹琴的时候,甚至让人担心他脚够不着踏板。不过他琴真是弹得好,手一触键,就闭了双眼,一直弹得挥汗如雨,掌声雷动。因为“人小志大”,他被同学一致雅称为“大汉儿”。如果不出意外,大汉儿今年会去莫斯科参加第三届柴科夫斯基音乐大赛的,然而意外来了,这就是闹“文革”。大汉儿出身麻五类,“文革”一开闹,他就很识时务地投身了其中,跟着喊口号,贴标语,在被踢翻的人身上,再踢上一两脚,并文绉绉地骂句:“你妈的x。”这会儿。他得了队长的命令,向着那些小东西就扑下去。大汉儿高度近视,因为弹琴无需看谱,一般不戴眼镜,这一扑,鼻子先着地,疼得泪水都淌出来。但小东西一飘,却没有扑到。队长喝问,“大汉儿,看清了没有,是什么?”他说:“像鸟。”队长说:“谁的鸟?你的鸟?”众人一阵哈哈大笑,他心中发急,紧接着像蛤蟆般又扑了几扑,终于抓了一个在手里。队长忍住笑,问:“是像你的鸟吧?”大汉儿把手摊开,它已经被捏成了一小团。队长接过去,仔细展开来,是一张剪纸的白鸟。“狗日的,鸟做的纸钱啊,”队长的手哆嗦着,声音都有些发抖。他是学院理发店的剃头匠,出了名的刀快,吝啬,打老婆狠,还有一点只有老婆晓得:迷信。 
  队长看众人望着自己发呆,忽然回过神,低喝道,“还不赶快收拾了?”大家说声是,埋头就捡。门口捡完了,发现门外还多,就一路捡着,竟上了南山。林子里更多了,风赶着,成千上万的纸鸟乱飞,像在无声地喧嚷。一队人在剃头匠的率领下,一直捡得手软。大汉儿忽然大叫一声,叫得人心尖打颤,只见太阳露脸,湿乎乎的晨光照出山脚一条深沟,沟那边的乱草上,远远扔着一辆自行车,可以想见它是以多快的速度冲了过去的!然而那个骑车的人,却在车子凌空的一刻,轻飘飘地落下来。 
  这会儿,她正趴在沟中尖棱棱的乱石上,如十分平静地睡着了。 
  造反派们沉默着,只有大汉儿还在惊慌地咕咕哝哝,剃头匠认出了沟里的人是谁,他愣了愣,狠狠地扇了大汉儿一耳光。他说:“你给老子安静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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