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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十三钗_严歌苓-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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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丢失了什么。失去了的不止是南京城的大街小巷,不止是她们从未涉足过的总统府。好像失去的也不止是她们最初的童贞。这份失去元可名状。她们觉得钟声别再响下去吧,一下一下把她们掏空了。英格曼神父站在院子中央。他低沉而简短地把无线电里听到的消息复述一遍,“假如这消息是真的——成千上万的战俘被一举枪杀了,那么,我宁愿相信我们又回到了中世纪。对中国人来说,历史上活埋四十万赵国战俘的丑闻,你们大概不陌生。不要误以为历史前进了许多。”神父停止在这里,他嗓音越来越涩,中文越来越生硬。英格曼神父领着人们为死难者默哀之后,又让阿多那多带领女孩们唱起安魂曲。窑姐们再回到仓库时,安静许多。

    入夜时分,我姨妈书娟和另一个女孩挤睡一张床上。一夜冷枪不断,成千上万被屠宰的士兵在书娟的概念中还非常模糊,她还不能想象那场面惨到什么程度。她是到大起来之后,才感到这场大型屠杀多么惨绝人寰。

    书娟想把自己的初潮讲给同伴听,又感到难以启口。她从女孩已沦落为女人,而这沦落是万恶之源。一阵杂乱的敲门声响起。门是后门,正对她们窗口,已经锁了很多年。

    阿顾还没睡,拎着灯笼跑来。阿多那多已站在后门口,对阿顾打了个手势,叫他不要吭声。但灯笼的光显然已从门缝漏出去,门外的人更是死乞白赖,手在槐木镶铁条的门上拍得又急又重,骨头皮肉都要拍烂了似的。“求求大人,开开门……是埋尸队的……有个中国当兵的还活着,大人不开恩救下他,他还要给鬼子枪毙一回!……”

    阿多那多存心用洋式中国话说:“请走开,这是美国教堂,不介入中、日战事。”“大人,……”这回是一条流血过多、弹痕累累的嗓音了:“求大人救命……”“请走开吧。非常抱歉。”

第一部分 7。金陵十三钗(7)

    埋尸队的人在门外提高了声音:“鬼子随时会来!来了他没命,我也没命了!看在上帝面上!我也是个教徒。”

    “请马上把他带到国际安全区。”“路太远,到处都是鬼子,他受伤又重,求求您了!……”

    “很抱歉。请不要逼迫本教堂违背中立立场。”

    不远处响了两枪。埋尸人说:“慈善家,拜托您了!……”然后他的脚步声沿着围墙远去。

    这时陈乔治把英格曼神父搀下楼来。神父在楼梯口站住了,然后转过身,慢慢沿来路回去。他不能置门外的中国士兵的生死于度外,更不能不顾教堂里几十个女孩的安危。

    法比.阿多那多从阿顾手里接过钥匙,打开锈住的大锁,拉开门,刚刚探身出去,又迅速退回来,同时把门关上。

    英格曼神父停在第五阶楼梯,听阿多那多说:“不是一个,而是三个!三个中国伤兵!……”埋尸人的嗓音又响起来:“那边有鬼子过来了!骑马的!……”看来刚才他是假装走开的,假装把伤员撇下,捎手不管。他那招果然灵,阿多那多打开了门。他谎称只有一个伤员,也是怕人多教堂更不肯收留。“你撒谎!”阿多那多指控。“中国人到了这种时候还是满口谎言!”

    阿颐说:“既然救人,一个和一百个有什么两样?!”他这是头一次用这样的口气和洋人说话。

    “你闭嘴!’’阿多那多吼道。

    不远的街道上,果然有马蹄声近来。二个粗哑的喉咙从伙房边巨大煤堆后面传出来:“开门!不开门我开枪了!”

    这时人们看见两个全副武装的中国军人出现了,一个持手枪一个端步枪。英格曼神父在胸前飞快地划了个十字。两个人都拉开了枪栓,拿长枪的人踉跄一步,人们看见他的下半截裤腿几乎是黑的。

    那是浸透了血污。

    “把门打开,法比。”英格曼神父说。

    法比给了个又快又恨的手势,阿顾立刻将钥匙插入锁孔。埋尸队的人说:“快些!”锁孔锈得太厉害,阿顾几番打不开。持长枪的士兵窜过来,阿多那多肩膀一抽,头颈紧缩,两手向上伸去,不知是去护脑袋还是对挺过来的枪刺告饶。

    但士兵只是用刺刀别进门栓,用力一撬。刺刀折断了,门栓也松开来。一大团黑乎乎的人影拥了进来。

    后门关上不久,一个马队从街口小跑过来。门内人都成了泥胎,定身在各自姿态上,两个武装军人的枪口朝着后门,只要门一开,子弹就会发射。直到马蹄声的回音也散失在夜空里,人们才恢复动作。

    英格曼神父首先看见的是两个穿黑马夹胸前贴着长圆形白布的人。他断定这两个人是“埋尸队”队员,被日本人临时雇来的中国劳力。他们身上各倚负着一具血肉模糊的人形,想来便是死里逃生的中国战俘了。另一个战俘还能自行站立,一手抱住左肋,那里也是大片暗色血渍。英格曼神父问他们一共有多少战俘殉难。他们答不上来,说刑场就有好几处,来不及埋的尸首会被烧掉。

    “阿顾,立刻去把急救药品拿来,多拿些药棉,让他们带走。”英格曼的意思很明显,此处不留他们这样的客人。

    持短枪的人并没有收起进攻的姿势,枪口仍指着英格曼神父:“你要他们去哪里?”

    “请你放下武器和我说话。”神父威严地说。

    持短枪的人三十岁左右,军服虽褴褛,但右胸的口袋别了一支钢笔。他说:“很对不住您。”

    “你们是要用武器来逼迫我收留你们吗?”英格曼说。

    “因为拿着武器说话才有人听。”

    法比.阿多那多大声说:“干吗不拿着枪叫日本人听你们说话呢?”

    英格曼制止道:“法比。”他转过头来对持短枪的人说:“军官先生,拿武器的人是和我谈不通的。请放下你的武器。”

    军官先垂下枪口,当兵的也跟着收了姿势。

    陈乔治这时出现了,气喘吁吁地说:“刚刚烧了些热水,去洗洗伤口,包扎包扎吧!”他转身向英格曼神父说:“怕血淌得太多,救不过来了。先到我屋子里,上上药,把伤裹一下。”

第一部分 8。金陵十三钗(8)

    英格曼神父对两个埋尸队的人说:“去吧,先把他们的伤治一治再说。”阿顾一听这话,得了赦令似的上来,帮着埋尸队的两个人往陈乔治屋里抬伤员。陈乔治的屋紧挨伙房,门开在一人高的煤池后面,还算隐蔽。

    这一夜女孩们都没睡。她们在天微明时看见窑姐们把几幅旧窗幔洗出来,搭在临时牵起的麻绳上晾晒。那些窗幔要给伤员们当铺盖。

    早餐后英格曼神父一身弥撒大袍,法比.阿多那多启动了那辆老旧的“福特”轿车,俩人神色匆匆地出门去。直到晚餐前俩人才回来,英格曼神父一脸病色,两眼空洞,上楼时两手都抓住楼梯扶手。女孩们在晚自习时间问法比.阿多那多,发生了什么事让英格曼神父如此失态。阿多那多告诉她们,从安全区回来的路上,他和英格曼神父差点挨日本兵的子弹。女孩们追问,日本兵难道敢对一个美国神父开枪?阿多那多想说什么,大喉结提起又坠下,三番五次,还是摇摇头把话忍了。书娟和她的女同学们是在两天之后才从窑姐们嘴里知道阿多那多究竟向她们瞒下了什么。阿多那多是在对窑姐们训话时讲出这个事件的。当时窑姐们吵闹抱怨夜里太冷,睡不着觉,要求在仓库里生一个火盆。阿多那多对她们说:“还嫌冷?晓不晓得我和英格曼神父为什么差点给日本兵打死吗?”他把事情告诉了她们。他们的车从安全区开回来时,原先走的街道着起大火,只得从小巷绕路,天刚擦黑,六个日本兵正堵住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在剥衣裳,英格曼神父叫阿多那多停车,他刚说了一句英文:“看上帝面上,你们也有姊妹。”日本兵便一梭子打过来。

    若不是阿多那多车开得快,日本兵就把他们两个眼证给灭除了。我姨妈书娟和她的女同学们假如不与窑姐们再次冲突,也不会从她们口中知道这个事件。

    冲突是这样引起的:喃呢和玉笙搭伙把她们的便桶往楼上厕所抬的时候,正是女孩们起床的时间。女孩们叫她们先抬下楼,等她们去上课再抬上来。喃呢不满了,说几十斤重一桶粪,抬着上楼下楼是好玩的吗?女孩们便指控她们吃得多拉得多。玉笙回嘴,说全南京的金枝玉叶也好,良家妇女也好,婊子窑姐也好,在日本鬼子那里都一样,都是扒下裤子,两腿一掰,不信呀?去问问英格曼神父,问他前天看见了什么!不然去问问那个假江北佬阿多那多,那个给一帮子日本鬼子搞得哇哇哭的是不是谁家千金。女孩们知道了这件事,才真正知道什么叫恐怖。

    恐怖不止于强暴本身,而在于强暴者面前,女人们无贵无贱,一律平等。对于强暴者,知羞耻者和不知道耻者全是一样;那最圣洁的和最肮脏的女性私处,都被一视同仁,同样对待。

    还需要一些年,我姨妈书娟才真正明白英格曼神父那天从安全区回来的病容是怎么一回事。不完全因为他目睹一场轮奸,也不完全因为他请求安全区收留教堂里避难的中国伤兵和十几个妓女遭到婉言拒绝。安全区负责英格曼神父:日本兵已几次来安全区搜捕中国军人。

    日本人见了中、青年男性平民就逮走去枪毙,相比之下反倒是美国教堂更能提供庇护。至于妓女们,安全区保护不了她们,日本兵搜寻年轻女人的疯狂甚至超过搜捕中国士兵。那天英格曼神父的气息奄奄也不仅因为看见日军的吉普车在一米多高的中国人尸体上翻越;似乎从江边漫卷而来的焚烧战俘的焦臭烟雾也不是他魂飞魄散、万念俱灰的原因。

    他在一九四八年冬天离开中国时,对去码头送行的书娟和其他女学生说,他非常的失败——作为上帝的使者,作为普通人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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