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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十三钗_严歌苓-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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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上厕所怎么办?”

    “就一个女厕所,在她们楼上。”

    阿多那多一想:这个至关重要的大事竟给疏忽了。他说:“我已经叫阿顾帮你们解决这个麻烦了。

    好在都是暂时的,最多两天,我们就会把你们送到安全区去。”他脑子里却在讨论,是让她们用铅桶,还是让她们用木桶,那么用什么做盖子?

    “所以我代表英格曼神父,请求你们在这两天里不要放肆,亵渎神灵。”

    “真要入修道院了。”红菱说。

第一部分 5。金陵十三钗(5)

    “闭上嘴听,我没说完!”阿多那多又忘了仪态,粗声大气吼叫道。

    “一天开几餐呐?”豆蔻问道。她正在对小粉盒上的镜子挤鼻子上一粒粉刺。“你想一天吃,几餐呐?小姐?”阿多那多忍住鄙夷和恼怒问道。

    “我们一般都习惯吃四餐,夜里加一餐。”豆蔻一本正经地回答。

    “你来这里走亲戚呐?豆蔻?”玉笙说,飞一眼给阿多那多。

    红菱说:“夜餐简单一点,几种点心,一个汤就行了。”她明白阿多那多要给她们气死了,但她觉得气气他很好玩。她的经验里,男人女人一打一斗,就起了性子了。

    喃呢问道:“能参加做礼拜吗?”

    红菱拍手乐道:“这有一位要洗心革面的!神父,其实她是打听,做礼拜一人能喝多少红酒。她能把你们的酒坛底子喝通!”

    “去你妈的!”喃呢顶她。

    阿多那多刚要吼,谁的脚踢了一下地上的琵琶,断在空中的两根弦嗡嘤一声。玉墨无地自容,她对阿多那多做了个不与同伴为伍的姿态,说:“能够收容我们姐妹,已经让我们感激不尽。战乱时期,南京粮价一涨再涨,姐妹们在此能有口薄粥吃,就很知足了。”

    阿多那多说:“谢谢体谅。”他眼睛向她一瞥,也没多少好气。薄粥稠粥,就像她们还有什么选择似的。他对门外说:“阿顾啊,面包拿进来吧。”

    阿顾一直等在门外,此刻听到招呼,拎一只布口袋跨进门来。

    “也没存多少粮,只能靠学生们牙缝里省一点下来给大家。”阿顾说着,解开布口袋。

    一声五雷轰顶般的巨响,女人们全蹲下来,窗子玻璃咯吱吱直颤,一拨拨灰尘从摞起的圣经上倾落。

    又接连来了几记轰响,阿多那多自己也趴了下来。

    接下来的几分钟,所有人都在连续的炮声中畏缩着,满脸的苍白。

    阿多那多想,难道美国和日本宣战了?难道挂了美国国旗反而成了炮轰目标?又过几分钟,他判断出来,炮弹并不是朝教堂而来,只不过炮阵离得很近罢了。炮轰一直持续到中午。

    女学生们下午被英格曼神父召集到教堂坐待弥撒大厅。她们见六十岁的神父呆呆地站在圣母婴像下面,平静而缺乏活力。她们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祈祷是为了她们的国家祈祷,神父说到“你们从此进入更深灾难的父老兄弟、母亲和姐妹”时,听上去像致丧。只有我姨妈书娟没有辨出神父的祷辞和昨天不同。书娟心不在焉,在想她的父母此刻在干什么?那一上午的炮轰,她的父母在美国也许还像平时一样睡得深沉。我姨妈书娟后来知道炮轰时她父母一直守在无线电旁边,半天不换一个姿势,听着那个美国男广播员不关痛痒地报告着日军的每一步得逞。他们一夜没睡,接下来的一天也不会睡,因为消息越来越坏:大批中国战俘和百姓被进了南京城的日本兵屠杀了。他们抱头痛哭,就像此刻书娟和所有女孩们抱头痛哭一样。

    神父在半分钟前告诉她们:日本军队占领了她们的总统府。神父说:“孩子们,这一天是公元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是你们民族最不幸的一天。”她们哭了一阵,突然听见响动,转脸看去,十几个窑姐站在后面,很想打听出了什么事,却又不敢打听。那天的晚餐只有一个素菜汤,里面连做做点缀的碎红肠也没有。意思女孩们都明白,因此吃得格外肃穆。她们不知道自己避在安全区的父母是否安全,更为逃到乡间的家人忐忑。当时父母们把她们留下,一是图美国和宗教对她们的双重保护,再则,也希望她们的学业不至停顿。

    这时豆蔻走进餐厅,自己也知道有些不识相,绣花鞋底蹭着老旧的木板地面,讪讪地笑道:“有米饭吗?”

    女孩们看着她。

    “你们天天都吃面包啊?好干啊。”还是没一个人理她。

    豆蔻只好自己和自己说下去:“不行,土包子一个,吃不来洋面包。”她走到桌前,看看那只汤桶,里面还有一节节断了的通心粉和煮黄的白菜,她厚着脸皮又是一笑,拿起长柄铜勺。那勺子和勺柄的角度是九十度,盛汤必须得法,如同打井水,直上直下。

    像豆蔻这样不知要领,汤三番五次倒回桶里。女孩们就像没她这个人,只管吃她们的。

    “哪个帮帮忙?”她厚颜地挤出深深的酒窝。

    一个女孩说:“谁去叫法比.阿多那多神父来。”

    “已经去叫了。”另一个女孩说。

第一部分 6。金陵十三钗(6)

    豆蔻自找台阶下,撅着嘴说:“不帮就不帮。”她颤颤地踮着脚尖,把勺柄直直向桶的上方提,但她胳膊长度有限,举到头顶了,勺子还在桶沿下。她又自我解围说:“桌子太高了。”“自己是个冬瓜,还嫌桌子高。”不知谁插嘴说。“你才是冬瓜。”豆蔻可是忍够了,手一松,铜勺跌回桶里。

    “烂冬瓜。”另一个女孩说。豆蔻两只细眼立刻鼓起来:“有种站出来骂!”女孩们才不想“有种”,理会她这样的贱坯子已经够抬举她了。因此她们又闷声肃穆地进行晚餐。

    豆蔻刚刚往门口走,又一个女孩说:“六月的烂冬瓜。”

    “烂得籽啊瓢啊都臭了。”豆蔻回过身,猝不及防地把碗里的汤朝那个正说话的女孩泼去。豆蔻原本不比这些女孩大多少,不通书理,心智又幼稚几分,只是身体成熟罢了。女孩们憋了满心焦虑烦闷悲伤,此刻可是找到发泄出口,顿时朝豆蔻扑过来。一个女孩跑过去,关上餐厅的门,脊梁顶在门上。豆蔻原本是反角儿,现在变成了她们的敌人。门是堵住了,但豆蔻清脆的脏话却堵不住,从门缝传出去,阿多那多老远就听见了。伙夫陈乔治嫌他走得慢,对他说:“打了有一会了,恐怕已经打出好歹来了!”

    果然如此,门打开时,豆蔻满脸是血,头发被揪掉一撮。她手正摸着头上那铜板大的秃疤。陈乔治赶紧过去,要把她从地上扶起来。她手一推,自己爬了起来,嘴还硬得很:“老娘我从小挨打,鸡毛掸子在我身上断了几根,怕你们那些嫩拳头?几十个打我一个,什么东西!”女孩们倒是受了伤害那样面色苍白,眼含泪珠。

    四十几个女孩咬定是豆蔻先出口,又先出手。她们所受的伤害多么重?那些脏得发臭,脏得生蛆的污言秽语入侵了她们干干净净的耳朵,她们一直没得到证实的男女脏事终于被豆蔻点破了。

    阿多那多叫陈乔治把豆蔻送回仓库。他要去向英格曼神父请愿:马上把这群女人送出去。走到院里,他听见仓库里又是一片哄闹。人生来是有贵贱的,女人尤其如此。如果一个国家的灾难都不能使这些女人庄重起来,她们也只能是比粪土还贱的命了。法比.阿多那多三岁时,父母在传教途中染了瘟疫,几乎同时死去。他由一个中国教徒收养长大,二十岁上投奔了英格曼神父,从此皈依了天主教。后来英格曼送他去美国深造了两年,回到中国便做了英格曼的助理。因此法比.阿多那多可以作为中国人来自省其劣根,又可以作为外国人来侧目审视中国的国民性。面对这群窑姐,他的两种人格身份同时觉醒,因此他优越的同时自卑,嫌恶的同时深感受莫能助。他像个自家人那样,常在心里说:“你就争口气吧!”他又是个外人,冷冷地想:“谁也无法救赎你们这样一个民族。”此刻他听着远处不时响起的枪声,也听着窑姐们的嬉闹,摇摇头。才多久啊?她们对枪声就听惯了,听顺耳了。他没有去打扰她们。

    她们所做的事他懂得:那是行酒令,没有酒,谁输了罚一大口凉水。法比.阿多那多向主楼走去,一时枪声密集,并有机关枪加入。难道还有中国军队在抵抗?可他知道中国军队昨天天黑前就撤光了。枪声持续了一个多小时,阿多那多与英格曼神父的谈话断断续续,俩人都在猜着密集的射击是怎么回事。本来阿多那多是来向英格曼报告女学生和豆蔻冲突的事,打算催促英格曼把妓女们送往安全区。但他一走进英格曼的客厅,就感到神父满心是更加深重的忧患,他要谈的话在此气氛中显得不合时宜,不够分量。英格曼神父正从无线电短波中接收着国外电台对于南京局势的报道,他看了匆匆进来的阿多那多一眼,连让坐都免了。沉默地听了半小时嘈杂无比的广播,英格曼神父说:“看来是真的——他们在秘密枪决中国士兵。刚才的枪声就是发自江边刑场。连德国人都对此震惊。”近十点钟,枪声才零落下去。

    英格曼神父对阿多那多说:“敲钟。”

    “神父……”阿多那多不动。

    英格曼懂得阿多那多的意思。整个城市生死不明,最好不以任何响动去触碰入侵者的神经。

    “上万人刚刚死去了。是放下武器的无辜者,像羔羊一样,被屠宰了。敲钟吧,法比。”英格曼神父说着,慢慢撑起微驼的身体。

    女孩们已就寝,听到钟声又穿起衣服,跑下楼来。窑姐们也围在仓库门口,仰脸听着钟声。钟声听上去十分悠扬,又十分不祥,她们不知怎样就相互拉起了手。钟声奇特的感召力使她们恍惚觉得自己丢失了什么。失去了的不止是南京城的大街小巷,不止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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