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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味着动土了,开工了。前两项都顺利,气氛也很热烈。不很顺利但很热烈地是最后一项。当那台50型推土机风起云涌地推着一铲子泥土开到现在厂大门口位置时,我就从围观人群中突然闪出来,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地直朝推土机跑去。我跑到推土机前,一扑身子,卧在那儿了。推土机猛一打刹车,停住了。跟着抢镜头的电视台记者也连忙把镜头朝向别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我听到好多人在起哄,丁歪歪,丁歪歪。我还听到起哄的人群骚动着往我这边跑。我感到我被骚动一下子围了,像一口井那样围得严严实实,四周光溜溜的井壁,上头碟子大个井口。骚动中我听到刚才讲话的县委书记对县长说怎么回事。县长对阚四说怎么回事不是说工作都做通了吗。阚四嘴里带着多大一股烟味儿说妈的刁民。我想我就是刁民。我是刁民咋啦。我就是要在自家田里做刁民,你管我的?谁叫别人能招工我家牯牛不能招?反正我是不得搞的。你们现在就这样想推我的田,我不得搞的。我就那么一条卧在那儿,左手抓住一株稻茬,右手抓住一株稻茬,两株都抓得死死的。我把脸贴下去的时侯,一股腥甜的骚泥巴味儿直冲我的鼻子。那味儿里充满了蝌蚪鱼虾土狗味儿,还有阳光稻米的味儿。那是我闻了大半辈子的味儿啊。我忍不住想流泪,把稻茬抓得更紧了。我当时已横下一条心了。我想他们是好汉就打我身上碾过去,或是把我一铲子铲起来,连土一堆倒了。这时我又听到一个声音说,丁歪歪你得讲道理,这已经不是你的田了。你的田指挥部已经征了,并且已经给你付钱了,这田就是指挥部的了,知道吗?我知道那是可主任的声音。可主任后来对我说,他当时是不得已才说的。他说他心里是同情我的,但阚四叫他说他不得不说。
我说反正我不管,你们要推我的田,我就是不得搞。阚四说妈的稀奇了,白纸黑字的协议摆在那儿还赖账?
我说我不得搞的,不招我家牯牛我就是不得搞的。阚四说妈的,拉出去。
我感到有两只手一左一右搭上了我的胳膊。我想这绝对是来维持秩序的警察的手,不然没那么专业和利索,像是鹰的爪子直朝肉里扣。可尽管这样,他们还是没把我咋的。我死死抓住稻茬就是不松手。他们使劲拉我左手的时候,我就把劲运到左手上,他们使劲儿拉我右手的时候,我就把劲运到右手上,反正我是纹丝不动。他们看着这样不是事,就发蛮了,加劲往起拉,拉得稻茬子连根拔起。我就赶快抓住另一株。这株拔起了再抓那株,那株拔起了再抓这株,总有一株抓着。我一边抓一边将那长腿短腿在地上乱蹬乱弹,嘴里不住地喊,看啊共产党打人了,看啊共产党打人了。这时整个场子已乱得不成体统了。
五
那场闹的结果,你可能晓得,可我还是说说好。我正像一个泥巴人在地上乱蹬乱弹的时候,我感到他们加码子了,身上凭空多了两把手。这样加起来总共就是四把手了。先前的那两手当然是继续抓住我的手,这回倒没往起拽,而是按。后来加上的两把手则分别按住我一长一短的两条腿,也没往起拽。这样我就一人难敌四手,不能乱蹬乱弹了。我像一头年猪样被按得服服帖帖,使尽了老力气也莫想动弹半分。不知咋的,我突然感到很委屈,像没妈的孩子被人欺负了似的,眼泪一涌就出来,跟着就没词儿没句儿地嚎上了。没号上两声我就感到自己身体飘了起来,就像我喝黄磷后那一刻似的。原来他们把我抬起来了,一直抬到场外,抬到我家里,一甩甩到床上。同时跟去的还有打瓜。他们把我甩到床上的时候我还挣扎了一会。可打瓜把我给按住了。打瓜看了眼那几个警察,把个嘴唇嘬进又嘬出了好一会,想说什么又没说什么,只把手在我肩膀上拍呀拍,那意思是让我安静,不要乱动。他这一拍我就真的不乱动了。说实话我也是没力气动了。这大年纪折腾了这半天,我是针尖儿大点力气都没了。我像一摊稀泥一样瘫在床上了。我一直在床上瘫了整整五天。等我能动弹着起来时,黄磷厂建设工程已正式开工了。我的那块地已被推得无形无象,到处堆着钢筋砖头啥的,汽车装载机吼进吼出,一群人忙着这儿挖沟那儿挖坑,看来马上要浇铸地基了。我一看,眼泪又差点出来了。
值得庆幸的是我家牯牛最终还是招上了。这事说起来还得感谢打瓜。我后来才晓得是他帮忙找县长说的情,提前把他放出来,又招上工。至于他是怎样帮的忙,我问他他也不说。我也就没多问,但我晓得这绝不是阚四同意招的。因为那天我领着牯牛去报到的时候,阚四见了我们头不是头脸不是脸的,还说让我们牯牛小心点,别以为进厂就进保险罐儿了,要是犯了规章制度一样开除滚蛋。我家牯牛当时又捋胳膊动腿地要打人,我死死一把揪住。牯牛用眼睛把阚四剜上剜下好一会,说了声能的,然后被我硬拽出来了。
我家牯牛头天报名,第二天就被安排出去学习去了。半年后回来被安排到电炉车间当了电炉工,一上班就穿着件脖子围得紧紧的工作服,像他妈日本鬼子,围着炉子跑上跑下地忙乎,要么是操起铁纤去出炉渣,把炉眼儿生生凿开个窟窿,要是凿不开还得架上氧气管烧,总而言之要让炉渣像铁水样红彤彤地流出来,一流流到冷却池里,把冷却水整得热气腾腾,狼烟大冒,五里不见人烟。要么是和一帮子工友换石墨电极,嗡嗡嗡地用行车吊到楼顶上,再嗡嗡嗡地放下来,从水封口插到电炉肚子里。再不然就是到顶层料仓往下料管扒料,用扒粪钉钯样的铁扒子,一扒一下,一扒一下。当然,有时侯下料管不通了,堵了,就拿起一截钢管或是五磅锤啥的梆梆梆地敲着,一直敲到通了下料了为止。再后来,他就给黄磷烧残了。这都是后话,容我以后再给你说。我现在先说我自己。我家牯牛出去学习那半年,我可真不习惯哪。我不是一个人过着不习惯,主要是不习惯无事可做了。我这人生成无福,除了种地的爱好我是秃子烂了胯裆那个,一头无一头。别人每天还能拿着县上发的钱坐坐茶馆儿,溜溜公园,或者到发廊里让那些小妖精们按按摩,我只能一个闷到屋里。这人啊,一闷就容易发呆,一发呆就容易发傻。我是给闷得又发呆又发傻了。开头那几天里,我还以为是种麦子季节了,心里急着,早上一起来我就拿起铁锹打算去翻地。走多远了人家问我做啥去,我才想起地已没了,早给钢筋水泥堆满了,成了黄磷厂了。这事到现在湾里人还在笑话。有时候我一闭上眼睛就出现原先水田模样,麦子啊一片碧绿的浪,稻子啊也是一片碧绿的浪,浪得我身子也跟着一歪一歪的。可睁开眼睛一看,厂房都竖起多高了,再也找不到原来那地的魂儿了。我这心里头哦,说不出是个啥滋味儿。
心里一难受,我就天天围着厂子转。我像个没事的和尚样,一转地过去,一转地过来。转累了我就回去吃点饭,歪到床上迷糊会儿,然后再转,搞得人家还以为我是黄磷厂保安人员在巡逻。我到现在都搞不清为啥要这样转。
我这样转着的时候,黄磷厂的建设工程是一天一个样了。转眼间,只见厂房不见土了。
六
我得说说河边那块地了。
差不多打建设工程一开始,指挥部就砌了围墙,把这一百几十亩地给围起来了。围墙是水泥砖砌的,说高不高说矮不矮,我把那短的腿支起后能勉强摸得到顶。阚四当上厂长后,又把靠河这边加了帽子,还用石灰抹了面,上面写满了筛子大字的标语,站在河对岸都看得清清楚楚。我问打瓜写的啥,他说写的是倾全县之力打造磷化工航空母舰,我却只认得打瓜的打字。
不过靠我那块地的一面没围。不是他们忘了围,而是根本围不了或是不用围。因为这边一面全是石头长成的陡坎,上面也是个一百几十亩的去处,早被征了建水泥厂了,水泥厂也早就把这一面砌围墙了。阚四就无意中成了投机取巧分子,只把自己的围墙砌到抵住人家围墙为止,白白省了几百条阿诗玛香烟的价钱。为这,水泥厂厂长阮科还将阚四的军,说要他请客。阚四说,妈的,你拆了它。阮科说不拆,不拆,拆了就挡不住黄磷臭气了。阚四说妈的你们水泥灰也不是好鸟儿。于是两个都笑,车子一开,吃饭去了。
我的那块地就在紧靠河边的水泥厂围墙下面,黄磷厂围墙尽头,往上爬上十几步石坎子就是。那块地我用挖锄把量过三五一十五回了,足足二分多面积。你问我当年水泥厂为啥不把那块地征了,而是把围墙朝里一闪,闪出那么大块地来,我怎么晓得。我只晓得那块地是我的,是我亲手一挖锄一挖锄挖出来的,一背篓一背篓地背土填出来的。
那块地原先叫台子上,我站在家里稻场边上就能大致看着,到地里做活时看得更清楚。现在不行了,叫黄磷厂电炉挡住了,要看只能站在院墙外的河堤上。打我记事时起,那儿就是个荒地。地一荒,就爱长剌架,长杂草,鸡都钻不进。一有剌架杂草就又少不了鸟,麻雀画眉牛屎八哥啥都有。一到播种或是收获季节,那些小东西们就黑压压地飞来找食吃,一赶又嗡地一下飞走,等人走了又嗡地一下飞来。那嗡的声音很大很沉,像是猛然间倒了一堵土墙。现在不晓得咋的,这些鸟们都不见了。我扯远了,还是说台子吧。那时候台子高得很,陡得很,早年有剌架挡着,后来又有水泥厂挡着,一般人上不去的,像我这样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的更上不去,所以我活了大半辈了一回都没上去过。
我上台子之前,也不尽然就是天天围着黄磷厂转来转去。打头儿一年,我一直都在种地。当然我种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