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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7年第5期-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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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驴的女儿李童可不像她的爹和娘,李童的自尊是打小就在心里扎根的,这是一粒坚韧的种子,也是一粒仇恨的种子,没有被谁刻意浇灌,但生命力极强。在学校,如果哪个老师对她不好,她嘴里不说什么,可她会把这事牢记在心里,暗暗骂人家一百句狗眼看人低。有对她好的老师她也会在心里记下,她知道老师对她好只是因为她学习好,能给老师挣面子和奖金。李童小小的心灵里,被这粒种子膨胀着鼓舞着,像一句戏文说的那样,仇恨的种子会发芽。
  李童跟着妈妈去过几十公里开外的市里,“市”在她的眼里大得没边没沿,真真是车水马龙灯红酒绿。市里的大街平展得像她家的桌面儿,她们村街里走的是什么样的泥巴路啊。市里的人个个吃得红光满面从高楼里进进出出,偏偏她和妈妈坐在屋檐下歇一会,都会被人赶开。李童幼小的心里,像被谁塞进一把谷糠似的,抓挠得不是个滋味。她还记得有一次她的同桌、一个县干部的孩子过生日,她的爸爸竟然给她买了一件一百多块的衣服。一百多块啊!李童看着大家都在快乐地吃她的生日蛋糕,也走过去拿了一块,却没吃,用废报纸包了,趁人不注意扔在便池里。回家的路上,眼泪止不住流了一脸。
  李童那天从县政府回来一夜都没睡,她觉得她和父亲好像受尽侮辱之后被抛弃了。虽然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受了侮辱,她想不清楚,她反正就是觉得被侮辱了。
  李童呆呆地坐了半宿,仇恨和冤屈让她不能自抑。她从书包里拿出纸和笔,开始写信。
  李童在写一封信,一封使她非常激动的信,因为她写信的时候脸上一直显现着激动的红润。她的爹妈都睡着了,她的弟弟也睡着了。老驴后来说,他醒来就不见了女儿,他看见的只是女儿的一个留言。
  李童的留言是:
  我走了,我再不能过这种看人脸色吃饭的日子。我去南方打工挣学费,开学的时候自然会回来,你们不要找我,也找不到我!
  李童的留言更像一段宣言,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
  河阳县的县长崔涌接到一封信,是李家庄一个女学生写来的。女学生的信是这样写的:

  尊敬的县长大人:
  我叫李童,是今年的高中毕业生,我现在已经被一所大学录取。上大学是所有学生的梦想啊,如果家里条件允许,我将要开始我的大学生活。
  我没有见过你,想像不出你是生得高大英俊还是低矮稳健,我只能想像你是一个不平凡的人。你的年纪大约和我父亲差不多吧,可你们的命运是何等的不同,你每天坐在你的办公室里对几十万民众发号施令,我父亲每天却在田地里苦苦地劳作。你什么都有,你可以让你的孩子受尽宠爱地生活,你可以给他们买一百多元一件的衣服,可以满足他们所有的要求;我的父亲什么都没有,他每天的劳动还不能保证我们吃饱穿暖,更不能为我们承付昂贵的学费了。我长到十八岁,除了买学习用具,我不记得我向我的父母提过任何额外的要求。
  我考上大学了,我拼命读书就是为了考上大学改变命运,可我的父母却拿不出供我读大学的钱。面对每年一万多元的巨额学费,除了找政府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去见了县里的女县长,她说国家没有这笔经费,我不懂得国家的政策,可国家能面对我们这样的困难学生失去学业而坐视不管吗?
  作为一县之长,家乡人民的父母官,面对我的窘状,你肯定不会麻木不仁的,对吧?捐出一点钱对县里来说毫发无损,可这项资助对我们家庭极度困难的学生来说,就如雪中送炭,能圆我们十几年的大学梦,能给我们十年拼搏一个交代呀!
  如果求学的生涯就此为止,如果因为没有钱就放弃上大学的机会,我没有想过,更不敢想像!
  希望政府能给我一个学业深造的机会,我翘首以盼!
  我相信我们的政府也能像其他政府一样充满人情味,对老百姓负责任;我更相信你也会像焦裕禄、牛玉儒、郑培民那样,急百姓之所急,想百姓之所想,想方设法解决我们的困难的!
  平凡和伟大只差那么一点点的距离,我期待着你的伟大!
  李童
  二〇〇六年八月十日
  县长大人崔涌来来回回把信看了好几遍,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他本来想把这封信批给管教育的小刘县长,刚刚写了几个字又划掉了,他觉得孩子说的或许是实情,请求政府帮助也没有错,可就是看着别扭。
  晚上回家,崔涌把这事跟夫人说了。这崔夫人是个小学教师,一看孩子这信,根本不考虑什么别扭不别扭的,竟眼泪吧唧地数叨起崔涌来。她说:你这个县长,连这样的孩子都保护不了,还不如回来卖红薯!你看咱们那儿子,有人家孩子百分之一争气,让我去做牛做马都行!
  崔涌说:你这是哪跟哪啊!这样的孩子多了,县里不是不管,哪管得了啊?
  崔夫人说:你们少吃几顿饭,啥钱都有了!
  崔县长说:提起吃饭我就想吐!谁愿意吃啊?你看我人模人样的是个县长,上面大小来个人物,还不尽是陪着装孙子?一顿饭要跑几个地方,把吃饭变成一种职业,你受得了吗!
  崔夫人叹了口气说:别的我不管,这孩子这样给你写信,你不帮助肯定会心有不安的。
  崔涌本是想着回来跟夫人商量商量,靠自己的能力资助这个孩子。夫人这几句话,把他的心情全破坏了。县上这样的孩子还有很多,政府管不了,靠他个人的能力更是无法照管得了的。他的烦恼也无法跟夫人解释得清楚,满肚子的烦心事,一股脑地排着队挤拥到心口上来。不管哪件事,都纠缠得他头大。外头说起这县政府还不知道有多牛逼,其实是责任无限大,权力无限小。那个孩子在信里把他想得像个逍遥神,可他这个当县长的分明是在刀尖上跳舞啊。崔涌没再理夫人,独自去洗了,照例吃了安定昏昏睡去。夜里始终被那孩子的信纠缠着。起来撒尿的时候,突然觉得不对劲,不知道怎么会这么清醒。仔细想想原来昨晚没有喝酒。唉,能有一天不喝酒,是多大的幸福啊!
  碰巧第二日开县长办公会,趁会议开始前大家插科打诨的时间,崔县长先把那孩子的信读了。开始为了吸引大家注意,还念了两句普通话,因为一多半读音都不正确,大家都歪了嘴笑。但大家很快就不笑了。孩子上学是个很敏感的问题,钱对县长们也是个很敏感的问题。财政永远都困难着,县里的工资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看着偌大的一个县政府,却是个捉襟见肘的空架子。
  听县长读了那封信,小刘县长一下子想到老驴和他女儿。小刘县长说:今年全县各类学校一共有一千七百多个孩子考上大学,确实有一部分困难生。要说这些没有什么特殊原因的,县里管不过来,可也不能看着孩子上不了学。
  崔县长说:我也是这个意思,孩子既然考上了,是好事,县里再穷也要酌情解决一点吧。
  大家一时都把目光投向常务县长老耿。老耿其实并不老,只是因为面皮黑,又是胡子拉碴的,不喊个老字挺对不起他。老耿只顾低头抽烟,埋在烟圈里的他一副潦倒的样子。崔涌喊了一声老耿。却又打住了。
  小刘县长也说:财政上是不是拿点钱,然后号召社会上再捐一点,专门用来资助困难学生。
  老耿看看崔涌,又看看小刘县长,说:该财政拿钱的地方多了。可上面转移支付的钱六月底就花光了,我们派人去市财政借钱到现在都没结果,这俩月的工资还在裤腰上悬着哪。
  崔涌说:这事儿大家不知道也就算了,既然知道了,我们不管也不好。我看就这样定吧,办公室拿点钱,大家也都凑个份子吧。
  县长带头掏出一千块钱,大家也都拿出了口袋里的大小票子。小刘县长让秘书把钱收了,笑着说,这县长办公会等于是现场办公会了,要是报道出去,咱们还能上省报头条呢!
  要说县长是个大忙人,事情处理到这里也就算了结了。哪知学校快开学的时候,夫人还记挂着这事,前前后后问了许多次。县长崔涌被夫人絮聒烦了,当时给小刘县长打电话询问。小刘县长说:考虑刚好马上该过教师节了,与其像往年那样象征性地看望几个老教师,还不如一并去看几个贫困学生更有实际意义。刚好还有另外两个孩子要一并解决。这等亲民的好事,你县长能亲自出马最有意义。
  崔涌说,我看你是真想上省报头条啊?话是这样说,还是觉得小刘县长虽然年轻,却是一个考虑事情非常周全的人。第二天他就带了小刘县长专门去了一趟李家庄。
  老驴不在。老驴的女人正在院子里剥豆子,满院子的鸡大摇大摆地在她的豆子上穿梭,来来回回好似到她这里走亲戚一般。
  看见来人,老驴的女人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她以为又是来收什么尾欠的。她一边剥豆一边温柔地哄那些鸡们:去啊,走啊,恁不听话啊。
  鸡们不怕她,神闲气定地面对着涌进院子里的人,像是替女主人示威。
  小刘县长介绍了半天,老驴的女人好像都听不明白,直到村干部上前来说到孩子的学费,她才知道了这一干人的来意。把手在身上搓了几十遍,才把钱接了。没说话先就哭了,开始还压抑着,哭声只在胸腔里周旋,憋得身子一耸一耸的,落在头发上的秸秆助威似的跟着她的哭声摇摆着。随后哭声逐渐大起来,喊着女儿童童的名字。陪同的村干部说,她闺女留了纸条出去打工了,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中间往村里打过两次电话,一直在问县上有没有什么消息。
  老驴的女人拿了钱只是哭个不停,既定的程序也没法往下进行了。这情景弄得大家都很尴尬。大家里里外外看了,老驴的家确实穷的很彻底,除了几张床几乎没有多余的家具。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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