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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弯的夏天-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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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这里要说的一段往事,是很多年前的了。那时我十六岁。还是个孩子。——隔了很多年后,我不得不承认,那时我确实是个孩子,而不是男人。
    我这里有一张年少时的照片,放在旧相册里。不记得是哪一年了,大约正在念初中,十四岁,或者十五岁?照片上没有日期。我希望它是1986年,在那一年里,我遇上了阿姐。
    我很想知道,在遇上阿姐的那一年里,我长得什么样子,穿什么样式的衣服,有着怎样的神情。这对我来说,是一种纪念。
    真奇怪,我觉得自己老了,常常回忆,有很多感情,偶尔会走神。才三十出头,有很多次恋爱,目前未婚。
    至于生活,怎么说呢,我不想说它很糟糕,这不确切。我也不认为我过得足够好,有很多资本。我没有资本,只有经历。可是经历并不重要,是不是?
    经历是浮光掠影的,于我,它一段段的,呈片断性地展现。这一段和那一段之间又是无关联的。我并不以为,我的经历会在我身上留下烙印。绝不会。我也不允许。
    事情就是这样,我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我开始想起阿姐。一开始,只是不动声色的,
    我想起某年夏天,也许是春夏之交,我来到北京。我在公交车上遇上了阿姐。
    我想起了她的容颜和轮廓,她的白短袖衫和鹅黄裙子。一切是那样的清晰,触手可及。一切都像是真的,就像在昨天。我知道,有一件事情即将发生,它在我的生活里,它是回忆。它不可阻挡,来势汹涌。
    我已经很多年不再想起阿姐了,我忘了她。这是真的,自然而然的,没费一点力气。那时我年轻,两年后吧,我十八岁那年,遇上一个可爱的姑娘,并爱上了她。
    那是类似青梅竹马的一段恋情。是啊,青梅竹马,我甚至来不及亲她的嘴唇。她只允许我亲她的眼睛,睫毛,额头,诸如此类。只允许我把手放在她的胸部以外,臀部以上。她并不漂亮,可是声音稚嫩爽口,有新鲜果汁的气味。我在这其中投入了感情,只可惜维系了半年,就散了。
    从那以后,我马不停蹄地谈恋爱。我只想说,那时我荷尔蒙分泌旺盛,有无限的精力,我热爱女人。并且自以为是一个男人。
    某种程度上讲,自从遇见阿姐以后,我就是。
    我看着我年少时的那张照片,久久地端详着。我的旧相册里还有一些照片。大体上,我把它们按时间排列。我看见了一个男人,从他坐在婴儿车里开始,他睁着茫然、空洞的眼睛,没有思想。他把手含在嘴巴里。
    他坐在镜头里,四肢伸开。大约有些惊恐。下肢的连接处,有一个小肉疙瘩。很多年前,我奶奶叫它“小逗号”。我奶奶说,这可是金贵东西,男人要靠这个当家的。
    我奶奶还说了一些什么,我不记得了。总之,邻居的阿婶大妈们笑了起来。我从小就跟奶奶一起生活,在那条拥挤、闻得见槐树花香的巷子里长到七岁,直到离开。我没有母亲。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没能看见母亲。我奶奶说她死了。我小叔告诉我,你父母离婚了。
    所有的说法莫衷一是。
    我甚至怀疑过,我是个野孩子。从来没有父母,是从树杈间掉下来的。我与这个家庭也没有必然的联系,是他们从路边偶尔捡过来的。
    有一次,邻居小伍文绉绉地对我说,你是私生子。
    我回家问爷爷,什么叫私生子?
    我那很有学问的爷爷一下子怔住了。他从躺椅上坐起来,把报纸搁在一边,俯身看我。他说,这是谁告诉你的?
    我说,私生子就是野孩子吗?
    我爷爷打量着我,说,有人叫过你野孩子吗?
    我点点头。
    我爷爷把我拉近身边,握住我的手。隔了很久,他才说,你不是野孩子。第一,你的父母都在外地,但是……他们分开了。你父亲在读大学,你母亲住在另一个城市。他们现在过得很好。第二,你是爷爷的孙子,我们都很爱你。
    我点点头,转身走了。我觉得自己快要哭了。从前,我是个敏感的孩子,内向,害羞,多情。一点点善意和伤害都能感觉到。也一直小心翼翼的。后来变了。我变成了一个我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当然,这跟阿姐没有关系。在遇上阿姐之前,我就变了。在少年时代,我开始过上另一种生活,跟童年完全不一样。在这里,我丝毫没有后悔的意思。我不后悔。对于走过的路,做过的错事,遇到过的女人……现在,我都能坦然接受。
    当然,这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这个代价就是时间和经历。这是后话。
    我从不试图要对我这一生做出总结。太早了些,我今年三十二岁。可是常常感觉到体虚羸弱,医生说是心脏问题,关系不大。
    我们家族的人都死于心脏病,这是遗传。我叔叔死得最早,卒年二十八岁。我爷爷死于五十六岁的壮年,距他被平反亦不过两年。那时,我们已搬离了那条拥挤嘈杂的小巷,回到自己的住处。那是一幢带院落的两层小楼。平时,我爷爷种花、植草,我们家还栽种了葡萄。更多的时候,我在画室里看见爷爷,墙壁和桌布上落下很多颜色。
    我爷爷是画家。
    大约半年前吧,我父亲也死了。我去奔丧,眼看着他被推进火炉里,烧成灰、成烟。我在殡仪馆的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等他的骨灰出来。我想着这个与我渊源很深的男人,极偶尔的一次失误,他把我带到人世。
    我的出生是个误会。所有人都不愿意看到这一幕。
    可是他死了。五十二岁,心脏衰竭。
    现在想来,在我赴南京奔丧的那段日子里,我确实精神恍惚。我和继母就父亲的后事做了安排。我机械地做着这一切,还强打精神,安慰悲痛中的继母和妹妹。
    我继母说,小晖,你长大了。她哭了起来。
    我说,我已年过三十。
    时间过得真快,我嫁给你父亲的时候,他也是这个年纪。——比你要略大一些。她打量了我一眼,深深地叹着气。
    我无语。探手够来烟缸,把烟灰弹进去。
    从前对不起得很,她又说,似乎欲言又止。我们怠慢过你。你父亲也……我很快打断她,害怕重提往事。因为不愉快。谁都没有错,可是谁都不愉快。我说,是我不好。我从来就不省心。
    从前,你是个问题孩子,正是青春期,又遇上一拨不良少年。她更加忧心忡忡了:我们待你的方式不对,太急躁了些。
    我说,谁都年轻过。
    我站起来,弯腰掐灭烟头。我想出去走走。不能再继续这样的谈话。我头痛,意志低迷,心绪败坏。我不想承认,这一切是缘于父亲,他死了。他看上去那么年轻,风流倜傥。
    我不得不承认。
    他确实风流倜傥,看上去就像我的兄弟。可是他是父亲,他的血液在我脉管里汹涌流淌。家族里的男丁接二连三地猝死,使我不得不想到一些事情,比如我自己。
    我一个个送走他们。被叫到弥留之际的床前,让他们看最后一眼,听他们讲两句含混不清的话。我从一个城市赶往另一个城市,把他们的骨灰装进盒子里,盖好。把他们安葬。
    家族里的男丁只剩下我了。也许我将“来日无多”?这样的想象让人情绪低落。
    我打车去中山陵。在南京,如果你心情烦躁,就去中山陵吧,去爬爬山,或者沿阶而上。看看青灰的古城墙,在阳光底下,怎样安静、风尘地矗立着,阴面爬满了岁月的湿苔。
    对南京,我再熟悉不过了。我在这里度过了少年时代,从十岁到十六岁。我熟悉这个城市的每一条街巷,我曾厮混于此。逃学,打架斗殴,偷钱,追女孩子。
    后来,我带阿姐也曾来过南京。一开始,我们住小旅馆。等有钱了,我们便改住宾馆和大饭店。我们吃喝玩乐,挥金如土。整日混迹于高档娱乐场所,衣衫时髦。你没看见我们出双入对的样子,言行文明、优雅、亲密。以姐弟名目登记,过的是夫妻生活。
    也许就在这时,我想起了阿姐。我想跟她说说话,说说爱情,生死。家族里的亲人一个个英年早逝,我感到害怕。我想跟她说说害怕。还有信仰,音乐,抽象画。她懂的。不懂的时候,她听着,点着头。她从来不插一句话。
    她知道,我需要说话。
    她坐在墙角,抽着烟,烟缸放在隆起的膝盖上。她站起身来,赤脚在地板上走着,若有所思的样子。她去厨房取来一只水杯,放到我面前,说,自己来,啊?
    她把我头搂在怀里,手指轻轻摸索着我的鼻梁和眼睛。她说,说吧,说完你就舒服了。
    她为我擦掉眼泪,说,你这个小家伙。她叫我小家伙,孩子,小男生。有时候,她也会看着我,喃喃地说,我的少年……我从来不哭。自从爷爷奶奶死后,我来到南京,随父亲一起生活直到十六岁。我不相信眼泪。任是受辱,责骂,挨打,流落街头;任是他们温言软语,苦口婆心,他们哭了,我都不哭。
    我干巴巴地坐在那里,很麻木的,连我亦不知身在何处。我时常想起很多年前那个敏感的小男孩,他转过身去,偷偷擦掉眼泪,就像在做一个手势。他总是一个人哭,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不开心,有很多忧虑。奶奶要是叫他了,他就会答应着,从屋子里跑出来,有时还装作笑一笑。
    可是那个男孩不是我,他死了。投胎换骨成另一个人。在南京,我开始过上一种迥然不同的生活,自由浪荡,天马行空。随身带着水果刀。我尝试过自给自足的生活,甚至包括交书费学费,如果父亲想不起来的话。
    我开朗了。身体慢慢长高,强壮。有了喉结,声带也变了,说话声音嗡嗡的。有一种时候,我很为自己感到骄傲。可不是吗,我是个男子汉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关注女生。她们逐渐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并且越来越重要。
    我日复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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