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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西土原始佛法大大加以民族化了的一门极其独特的学问,它对我们的文学
艺术,产生了极其巨大深远的影响。不理解这一层关系,那中国文艺全史就
是不好讲的了。写意画的兴起和发展,诗歌理论和创作中的神韵、境界的探
索和捕捉,都和禅宗精神有千丝万缕的牵连。禅家论学,讲究破除一切形式
的障碍阻阂,而“直指本源”。它的意思是必需最直捷了当地把握事物的最
本质的精神,而不要为任何陈言俗见(传统的、久惯的、习以为然的“定了
型”的观念见解)所缚所蔽。因此禅宗最反对烧香念佛,繁文缛节,形式表
面,而极端强调对任何权威都不可迷信,不惜呵佛骂祖,打倒偶像(将木佛
劈了作柴烧!),反对缀脚跟,拾牙慧,具有空前的勇敢大胆、自具心眼、
创造精进的新精神。不理解这个十分重要的一面,一听见说是禅宗属于“佛
法”,便一古脑儿用一个什么标签了事,那也会对我们的百世千年的民族文
化精神的真面全貌造成理解上的许多失误。读先生的《词说》,更要细心体
味他行文说理的独特的词语和方式,以及采用禅家“话头”、“公案”的深
刻而热切的存心用意,才不致于像《水浒传》里的黑旋风李逵,听了罗真人
的一席话言,全不晓得他“说些甚底”。那岂不有负先生的一片热情,满怀
期望。
我国文艺传统上,对作家作品的品评赏析,本亦有我们自己的独特的方
式,这又完全是中华民族的,而不应也不能是与西方的一模一样;加上禅家
说法传道的尤为独特的方式,就成为了一种濬发灵源、溉沃智府的高超的艺
术和学问。其最主要的精神是诱导启示,使学人能够自寻蹊径,独辟门庭,
而最忌硬套死搬,灌食填鸭,人云亦云,照猫画虎。以是之故,先生的《词
说》里是找不见什么时代、家世、生平、典故、训诂。。这些“笺注性”的
死知识的——这些都不难从工具书上查他一个梗概。先生所说的,全是以一
位诗人的细心敏感,去做一位学者的知人论世,而在这样的相得益彰的基础
上,极扼要地极精彩地抉示出了文学艺术的原由体性,评骘了名家巨匠的得
失高低,——而这一切,只为供与学人参考借镜,促其精思深会,而迥异乎
“唯我最正确最高明”“天下之美尽在于斯”的那种自居自炫和人莫予毒的
心理态度。
先生的讲说之法,绝不陈米糟糠,油盐酱醋,流水开账,以为“美备”;
也绝不同于较短量长,有意翻案,以耸动世人耳目为能事;他只是指头一月,
颊上三毫,将那最要害、最吃紧的关节脉络,予以提撕,加之钩勒,使作者
与讲者的精神意度,识解胸襟,都一一呈现于目前,跃然于纸上,——一切
都是活的。他不像那些钝汉,专门将活龙打做死蛇来弄。须知,凡属文学艺
术,当其成功出色,无不是虎卧龙跳、鸢飞鱼跃样的具有生命的东西,而不
善讲授的,却把作死东西来看待,只讲一串作者何年生、何年卒、何处人氏、
何等官职,以至释字义、注故实、分段落、标重点。。如此等等,总之是一
大堆死的“知识”而已,究其实际,于学子的智府灵源,何所裨益?又何怪
他们手倦抛书,当堂昏睡乎?——然而,正是习惯于那种引睏的讲说之法的,
总以为那才是天经地义,乍一见先生的《词说》,无论文体语调,还是方法
方式,都会使他吃惊不小;“离经叛道”、“野狐参禅”、“左道旁门”,
以及其他疑辞贬语,也许就不免啧啧之言了。比如,有人看了《词说》,会
诧异诘问:为何不见一句是讲思想性与艺术性?他却不能懂得:先生字字句
句,都在讲那真正的思想性和艺术性,只不过这一切都是中华民族的文艺概
念、美学观点,并且也是中华的表现法讲说法,而非照搬舶来之界说与词句
罢了。当然,讲我们中华民族的文艺特色,除却人们常用的思想性与艺术性
而外,是否就没有了别的可讲——或者讲了别的就是“错误”的了?这正是
一个问题。读《词说》而引起认真严肃地思考的学人,定会想上一想,并试
行研寻解答这些课题。对这一点我是深信而不疑的。
《词说》正文,篇篇珠玉,精义名言,络绎奔会,给读者以极大的启迪
与享受。然而两篇《自序》,同样十分之重要,这都是先生数十年覃思渊索
的结晶之作,最堪宝贵。就我个人的感觉,从行文的角度来说,《东坡词说》
卷尾的《自序》笔致又与“说辛”卷端的《自序》不同。后者绵密有余,而
不无缓曲之患;前者则雄深雅健,老笔益见纷披矣,盖得力于汉魏六朝高文
名手者为多。我还想试为拈出的是先生写到《东坡词说》之时,思致更为深
沉,心情益觉严重,哲思多于感触,笔墨倍形超脱,已经是逐步地脱离了开
始写“说辛”时的那一种心境和文境了。两部《词说》,本系姊妹为篇,同
时相继,一气呵成,而其异同,有如是者。说辛精警,说苏深婉。精警则令
人振奋而激动,深婉则令人叹喟而感怀。苏辛之不同科,于此亦可概见,而
顾世之评者犹然“苏辛豪放”,众口一词,混然不别,先生言之之切,亦已
晓然。破俗说,纠误解,原非《词说》之主体,而举此一端,亦足见先生借
禅家之宗旨,提倡自具心眼,自行体会,于学文之人为何等重要了。
凡了解历史、尊重历史的,都会承认,王静安的《人间词话》是一部词
学理论史上的重要著作,而且影响深远,又不限于词之一门,实是涉及我国
广义的诗学理论与文艺评论鉴赏的一部具有世界声誉的著作。先生之于王氏
《词话》,研索甚深,获益匪鲜,也是可以看得出的事实。但先生的《词说》,
其意义与价值,超过于静安之《词话》,我在四十年前初读《词说》时,即
如此估量。估量是否得实,岂敢自定。以余所见,先生之《词说》,视静安
之《词话》,其所包容触发,无论自高度、广度而言,抑或自深度、精度而
论,皆超越远甚。先生之论词,自吾华汉文之形音义说起,而迄于高致之生
焉。所谓高致,先生自谓可包神韵与境界而有之。窃尝与先生书札往还,商
略斯事,以为神韵者何耶,盖人之精神不死者为神,人之意致无尽者为韵,
故诗词文章,首须具有生命,而后济以修养——韵者即高度文化修养之表现
于外者也,神者则其不可磨灭而蕴于内者也。至于境界者又何谓耶?盖凡时
与空之交会,辄一境生焉,而人处其间,适逢其会,而有所感受,感而写之,
是即所谓境界。先生尔时,深致赞许,以为能言人所未能言。及今视之,境
界为客观之事,人之所感乃主观之事,境固有自性,不以人为转移,然文学
艺术,并非单纯反映客观如镜面与相机也,以其人之所感,表于文字,而览
者因其所感而又感焉,此或谓之共振共鸣,互为激越互为补充也。循是以言,
其有感之人,品格气质,学识胸襟,必有浅有深,有高有下,——由是而文
艺作品之浅深高下分焉。徒言境界,则浅深高下皆境界也,有境界果即佳作
乎?殊未可必。况静安自言:有写境,有造境。其所谓写境,略近乎今之曰
“反映”云者。若夫造境,余常论温飞卿之《菩萨蛮》,率不同于实境之反
映,而大抵词人以精美华贵之物象而自创之境也;境既可造,必其所造之境
亦随造者心性之浅深高下而大有不同。是以太史公之论屈大夫也,椽笔大书:
“其志洁,故其称物芳。”然则《楚骚》之境界,盖因屈子之高致而始有矣。
志洁、物芳,二者之间,具有辩证法的关系,是以读者又每即词中之物芳,
而定知词人之志洁。此则先生所以标高致之意,可略识焉。盖高致者何?吾
中华民族之高度才情、高度文化、高度修养之一种表现是也。先生举高致为
对词人词作之第一而最后之要求,而不徒取境界一词,根由在此。昔者龚定
庵戏拈“柳绿桃红三月天,太夫人移步出堂前”以为笑枋。夫此二句,岂果
一毫境界亦无可言者乎,实又不可谓之绝无。然则其病安在?曰:苦无高致
耳。无高致,纵然字句极工,乃不得为诗为词,于此可见矣。东坡尝笑“认
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而云:“诗老不知梅格在,谓言绿叶与青枝!”
而“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之句,传为咏梅绝唱者,岂不亦即
系乎高致之有无哉。是以先生论词之极则,而标以高致。即此而察,先生所
会,已突过王氏。此外胜义,岂易尽举。至若先生之《词说》,商略旧问题
固然已多,而提揭新课目,更为不少。即《词说》以窥先生之文学思想,艺
术精神,可以勒为专著,咀其英华,漱其芳润,滋荣艺圃,霑溉文林,必有
取之逢源,用之无匮之乐矣。
但四十年来,国内学人,知先生词说者尚少,其意义与价值毕竟如何,
当然有待于公证。唯是四十年前之历史环境,与今大异,先生此作,又未能
广泛流布,其一时不获知者,原不足异;今者行将付梓,固是深可庆幸之盛
事。然而词坛宗匠,半已凋零,后起来哲,能否快读先生之《词说》而领其
苦心,识其旨趣?又觉不无思虑。实感如此,无须讳饰。但念江河万古之流,
文章千秋之业,如先生之所说,与吾中华民族文化精神无有一合,虽我一人
爱奉之,维护之,又有何济。如先生之所说,实与吾中华民族文化精神甚合
甚切,则民族文化精神长存,即先生之《词说》亦必随之而不可没,而我又
何虑乎?
回忆先师撰作《词说》之时,吾辈皆居平津沦陷区,亡国之痛,切肤割
心,先生之词句有云:“南浦送君才几日?东家窥玉已三年。嫌他新月似眉
弯!”先生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