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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除夕。
今年的除夕越加特别了,我仍在一天二十四小时地补液,虽然过了“上甘岭”时期,医生总算允许我少许地喝一点白开水、喝一点米汤了。但一年一次的“年夜饭”总得吃啊,姐姐和姐夫决定把母亲接来医院。姐姐和姐夫都是“新疆知青”,他们退休办回上海,使我和母亲多年冷清的“年夜饭”才有了新的气氛。而我得病,也很是时候,有姐姐、姐夫帮忙,我得到了从未享受过的照顾,尤其手术后的一周,我像个婴儿,需要别人喂水喂饭、洗脸洗脚,有好几次,我在半夜的昏睡中,感觉到姐姐在用温润的棉球,一遍遍地沾湿我干裂的嘴唇,我下意识地伸出舌头,贪婪地吸吮着那清清的水星,我干涩的眼眶湿了。我们姐妹聚少离多,姐姐1964年去新疆,我1968年去黑龙江,见一面就是十年八年的,但每次见到姐姐,我总要找点事情依赖一下姐姐,或让她改件衣服、或请她织双毛袜,我知道,衣服、袜子都大可不必麻烦姐姐的,我只是需要找回做妹妹的、总算有依赖的感觉。独当一面的生活,似乎顶天立地的,但内心常有虚弱、疲惫的时候,渴望能倚傍亲人,渴望做女儿、做妹妹。但父亲早逝,母亲年老多病,哥哥姐姐都远在外地,想倚傍也够不着。倒是这次狠狠地生一场大病,哥哥、嫂嫂,姐姐、姐夫都围着我转了,母亲说,她都忌妒了。我理解母亲的话。手足之情确实给了我极大的满足,躺在病床上被姐姐、嫂嫂悉心照料着,我大大地做了一回妹妹啊。这真是生病的一大收获。
病房里的年夜饭,只能因陋就简,在医院食堂预订几份炒菜,朋友也送来饭店配售的冷盆,拼拼凑凑也有一小桌。但病房里没有可以团团围坐的餐桌,只能从配餐室借来送饭的活动小推车当台面。开饭前,儿子先把我的病房装饰一番,把一只超级的中国结悬挂在窗框正中,据说,这是豫园商场里最大号的中国结,然后,又把一串红灯笼,密密地套在输液的铁架上,我的床头与床架,也嘟嘟噜噜地吊满大红大绿的吉祥物,我尤其喜欢一个筛粮的簸箕和一扎金黄的玉米,五谷丰登,朴素、喜庆,带来了土地和乡村的丰收气息。儿子这一通忙上忙下的,使小病房顿时春暖花开、喜气洋洋。姐姐夸奖道:“你儿子不愧是学艺术设计的,今年的年夜饭,看来,我们主要吃气氛了。”过了那么多年,说真的,在病房守岁的这个除夕,确实最有气氛,母亲、儿子、姐姐、姐夫、外甥女紧密地围在病床边有说有笑,我虽然不能吃不能喝,但我“吃”到的气氛,使我快乐无比。我知道,这样的气氛、这样的快乐,是我生命的源泉,病魔虽来势汹汹,我能抵御,我不会屈服。
没有不散的宴席。姐姐送母亲回浦东,儿子要赶去奶奶家拿压岁钱。病房里只剩下我了。我已经完全习惯了最后“只剩下我”的局面,这仿佛就是我的生活。
窗外的鞭炮声已此起彼落,新的一年将临。而新的一年对我意味着什么?我有预感:新的一年,为争取一个新的生命,我的生活也会是全新的。
2002年2月18日
开一刀,生个自己原卦与变卦
初五,关门的鞭炮声响过,新年的热闹才恋恋不舍地收场。
我在医院也不乏热闹,来看望的朋友络绎不绝,花束、花篮、花盆,从病房一直摆到走廊,给过年时相对冷清的干部病房也添些热闹。但据说,其他病房的老干部们都在背后猜测了:这个住单间的“女病人”大概是北京哪个首长家的,怎么送花的那么多。终于有一天,他们好奇地派了一位老同志来我病房打探,确定我在上海作家协会工作,这才破了“谜”。
来看望的朋友多,都说是我人缘好,但我心里明白,是我病得不轻的消息,对朋友们有些震动,因为我给大家的印象是鲜龙活跳的,永远风风火火、匆匆忙忙。来住院那天,下午作协有个作品讨论会,我到会小坐,一些朋友还半开玩笑地劝告我:“说开刀就开刀?瞧瞧,我们在座的,数你脸色好,星儿,可千万别白白地挨一刀啊!”
我相信我的“脸色好”,是一种内在的力量,是生命力的表现,而我这次得病,实在是用力太过,生命被透支了,身体不得不抗议,不病不行了。只是,一病就是“CA”,尽管后面还拖个问号,毕竟有点吓人。
过完新年的长假,化验报告就会破译“CA”后面的问号。虽然在过年过节,我心里却天天在默默打击自己:“肯定是‘CA’!肯定!”要让神经坚强起来,就得在这样的“肯定”中磨砺。但夜深人静时,我心里还是忍不住地有希望闪过:但愿化验报告会揭示一个让人宽慰的“谜”底。
初六,芮医生第一天来上班,我就催姐姐、催儿子去芮医生那里打听化验结果。姐姐和儿子的回答一致:“还是胃镜报告的结论,重度不典型增生。”这回答,无疑是宽慰的,但我不相信,姐姐和儿子的眼神并没有宽慰的表情,他们骗不了我。可我得装出宽慰的样子,并天天向值班医生讨教有关“不典型增生”需要不需要化疗的问题。从值班医生的口气里,我确定了化验报告的结论,要比“不典型增生”严重。
病情一旦被确定,有那么一些时候,我豁出去,全身心地面对这个“癌”字、感受这个“癌”字。不知为什么,干脆迎上去,目不转睛、聚精会神地盯住这个让所有人都畏惧的字眼,我反而觉得,它不那么可怕了。首先,这个字的出现,是抽象的,我的身体感觉不到它的存在。过去,胃长期隐痛,现在手术了,胃基本切除,手术做得利利索索,我相信那位外科主任对这次手术的评价:“上海滩上找不到这么干净的手术!”既然生理上不感觉“癌”字,我的心理也应该采取“不感觉、不承认”的态度。其次,我反复劝告自己:确诊是“癌”了,怕也怕不掉,如果不怕呢,也许还有掉的可能。再则,我还是确信自己一向“鲜龙活跳”的生命力,是一眼不会轻易枯竭的井,至少在目前。手术以后,仔细体会自己,我感觉我的“井”仍在努力地往上冒水,只要“努力”,只要“往上”,这无形的“水”,就能滋润生命、活跃生命。虽然,所有体检项目,没有测试生命力的,没有数据、没有指标予以证明,但这是一种比中医号脉更深入的自我感觉。
就这样,一、二、三地想过来,我安抚了自己,好像真的不那么害怕了。
化验报告出来后的不几天,哥哥从北京赶来,大冬天的,进病房时他一头大汗,愁容满面。坐定,哥哥说,他受作家协会党组的委托要和我好好谈谈。我知道,他要向我宣布病情,因为,谁也不肯来做这件残酷的事。原来,医院早把我的化验报告传真到北京,哥哥拿着我的化验报告,也咨询了北京的有关专家。接下来,大家商量的结果是:不瞒我,希望我不要悲观,积极治疗。
不知为什么,和哥哥交谈病情时,我觉得好像在说别人的事。哥哥口气严肃:“星儿,你是不是在装?你有什么想法,一定要说出来,大家可以帮你的。”
“我没有装。”我声明。真的,我没必要装。我心里只是感到麻烦,让那么多人为我操心,我自己也得认真对待,大家谈“癌”色变,毕竟太陌生、太不可知了。命运似乎在一夜之间变成一个很大的悬念。
我实在不是一个好事的人,可以说,我是平庸的,没多大才能,也没有过多高的理想和期望,包括对生活,曾经的想法也普普通通:嫁一个心疼自己的男人,有一个和和睦睦的家。仅此而已。至于当作家,至于离婚,至于得癌,都是计划外的、超标的、出乎意料的。我只能这样理解:我原先不过是一块平常的榆木疙瘩,命运却偏要一刀一刀地雕琢我,让我成器。这左一刀、右一刀的,确实削去了许多没用的东西,我愿意把它想成是神工鬼斧,使我渐渐地显现出特点。只是,这一刀刀的“砍”来,有时,真是痛彻心肺。而眼下的这一刀,似乎下手更狠了。
哥哥在说完病情之后,便进一步地安慰我,他说,来上海的前一天,他独自在家,净身、净手地根据易经的方法为我算了一卦:原卦是:水在地上流;变卦是:水在山前流。水到山前,自然是遇障碍流不过去了。但哥哥的解释是:水有柔性,会绕山而行,终归大海。哥哥虔诚卜卦,确是我目前境况的写照,不能不信。我的直觉也告诉我,我生命的水,尽管遇山挡道,但能绕道远行。
下午,哥哥又带来一位中医,名为游默。游医生进病房在我床前一坐,脱口而出:“陆星儿,我看你不像他们说得那么严重么。”他又摊开我的手,举到阳光下,自言自语地喃喃道:“你生命力很强,生命线很长,没问题!”
自我感觉的生命力得到一次肯定,我喜出望外,当然,是暗暗的。虽然,我不知道手相一说是否有科学根据。可人到危难时刻,对任何有利的话,都会抓住不放的。何况,还有哥哥的一番卦辞呢。
化伤痛为哲学屋檐下的鸡蛋
2002年2月25日
连做两夜美梦,美得都不愿醒过来了。而突然醒来的一刹那,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猛地睁大眼睛,看见白色的窗帘被晨风轻轻撩起,我才回过神,明白自己在医院、在病房。可梦里的小茅屋又是什么地方?
梦里的小茅屋可爱至极,屋顶铺着松脆的麦秸,金黄色的,墙是用土坯垒的,晒干的泥巴裂开细密的缝隙,是不规则的,图案似的。屋前有个小院,满地都晾着硕大的玉米棒,晶莹的颗粒,像珍珠,在阳光下闪闪烁烁,不时地有麻雀飞来,三三两两,在一个个玉米棒上雀跃。我好像是小屋的女主人,挎一只小篮,爬在小屋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