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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神秘的电话线无声无息地带走了。回到那间单人病房,我倒头躺下,开始平静地琢磨这个写出来好像特别难看的字眼:“癌”。过去,无论在报上、书上、杂志上看到这个字,我都一扫而过,熟视无睹,不会停留,更不会在意。总觉得这可怕的字与我无关。而这次意外的手术,提醒我问题确实严重。那天,在小鹰家过夜,我们俩已经把那张胃镜报告逐字逐句研究过了,我的溃疡“是重度”,“是不典型增生”,不典型增生属于癌前变。毕竟还没有变成癌。这是关键。我安慰自己。进病房前,负责我手术的一位年轻的外科医学博士也明确地对我说:“陆老师,没问题,你是良性的。”凡是对我有利的话,连标点符号,我都会牢牢记住。还有,安忆的话也许在理:医生一般要把病情往严重里写。我仍然不想把“癌”字与自己联系起来。
可是,说“不想”,说“平静”,只是相对而言,病历上那“CA”的字母,虽然只是初步诊断,虽然还跟着问号,但即使是初步、是疑问,毕竟与“CA”挂上钩了。“CA”是那样触目,像两块烧红的烙印刻在我心上,我知道,这深刻的灼伤再也抹不去了,从此,我将时时深受“CA”的威胁,使原以为还有很长的一段生命之路,急遽浓缩,似乎再往前一步就可能走到头了。这“一步”究竟有多远呢?
想到生命可能只剩下最后“一步”,我心里便紧接着一个闪念:衣橱里我还有不少新衣服一次都没穿过,辛辛苦苦挣的稿费,也没来得及好好花呢!我隐约记得,有一首歌这样唱道:“什么是生活啊,活着的时候像疯子一样把日子蹉跎,死到临头才发现什么都没享受过。”流行歌,唱的就是大白话。当然,我不以为自己让光阴白白流过,也不认为我的处境严重得“死到临头”,即使真有这样的可能性,我的“一闪念”,也只是为突然的紧迫而流露出一些遗憾罢了。
“CA”的出现,确使生命这部多幕戏,被强制地压缩、删节,一下子越过高潮要提前收场。尽管,前面的五十年,似乎什么都经历了,可我一直把“生命的高潮”视为一幕还未上演的重头戏,想象中,似乎应该还有更为精彩的情节。怎么会这样匆匆谢幕?!而病历上打着问号的“CA”,对于我,是宣判还是宣战?是生命的尾声还是生命的“高潮”?
一个个疑问蜂拥而来,我一下子招架不了,脑子有点木然,眼前也是茫茫一片,在我生活的“舞台”上,所有的布景仿佛都撤退了,只留有白皑皑的帷幕,还有一张白净净的病床。
等了五十多年的精彩的“高潮”,等来的难道就是两个普通的字母:“CA”吗?!
2002年2月5日
开一刀,生个自己开一刀,生个自己
开刀的日子定在2月5日。
4日傍晚,护士送来一小片安定,这是常规。
我犹豫了,我能不能不吃药也可坦然地、放心地睡个好觉?长这么大,口口声声磨难不少,而多年从事写作,在别人看来那又是费心伤神的活儿,但惭愧得很,我还真没吃过一片安眠药。也许,我这个属牛的,神经也似牛筋。也许,我的写作,确如安忆所说,用力欠用心。作为一个普通女人,比较“坚强”、比较“正常”,都应该算是优点,否则,如何肩起生活这副担子。可是,要论作家的气质,“坚强”和“正常”,显然不是排第一位的东西。在我身上,这两种角色,常常是对立的,或者说,这两种角色,常常把我东拉西扯。我知道,不论哪种角色,我扮演得都很吃力,准确的说,不是“用力欠用心”,还是不够聪明,力和心常常用不到点子上。不过,有一点是问心无愧的:我竭尽全力了,直到做趴下为止。
明天要去手术,又要在肚子上拉开第二道伤痕。第一刀是剖腹产,但产前根本没准备挨一刀的,只是,过预产期十一天了,我仍然不见宫缩,从上海来北京帮我做月子的母亲,坐清早的头班车从哥哥家赶到我这里,敲开门,就拖我上医院,母亲说,她做了一夜噩梦,梦到孩子不行了。到医院一检查,果然听不清胎音了,医生当机立断:“马上剖腹!”情况紧急得不容我考虑。第一刀,也是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被迫接受。我记得,在被推进手术室的路上,我拉着母亲的手哭了,我有点害怕。但那时的害怕,毕竟怀有迎接新生命的希望和喜悦,淌下的泪,有着分量,有着牵挂。第一刀在肚脐眼下,缝了八针。当我第一次看到那条蚯蚓似的刀疤时,我一阵痛惜——完整的身体是艺术品却从此破损,将永远留有无法弥补的刀痕了。当然,生出儿子的快乐,很快便淹没了瞬间的“痛惜”。做了母亲,为儿子付代价,好像怎么都不为过、都愿意。
而这一次的腹部手术,是从肚脐眼往上,一直到胸口……而这一次手术,年迈的母亲不能来医院送我进手术室,手术的前夜,是儿子睡在病房里陪我。有儿子在身边,我想,我可以不吃安眠药。二十年后的又一次手术,儿子代替母亲相依相伴了,就为完成这生生不息的生命过程,我们不辞辛苦、不知劳累,直到把自己用垮为止。这样不懂得爱惜自己,大病一场,就是代价,躲不过的。晚病不如早病。我知道,有朋友在背底里为我叹息:“星儿刚过五十啊,就得这个病!”我的心情倒有点相反,正因为刚过五十,年富力强,还有相当的智力和精力来经受、经历一次生命的考验。我想,既然第一刀的剖腹是为儿子、为诞生一个新生命,那么,这第二刀的又一次剖腹,应该是为自己的,为诞生一个新的自己。
想到把明天的手术比喻成又一次剖腹产,为“生一个自己”,我的心仿佛渐渐安定了。临睡前,儿子却有点担心:“妈妈,不吃安眠药你睡得着吗?”我放松口气回答:“生你,开过一刀,我不怕了,这一刀,我会生出一个自己。”儿子很灵性:“妈妈,你早就应该多爱一点自己。”
是啊,很多“应该”的事,我们都懂得太晚了,这使一些悲剧的发生在所难免。好在,我们终会懂得。尽管,为“懂得”一点很普通的道理,却要让生命去接受如此严峻的挑战。
天一亮,姐姐、嫂嫂和安忆夫妇等朋友赶到病房。见医生拿着一根长长的胃管走到病床前,我立刻闭上眼睛。随着小指头般粗细的管子渐渐伸入喉咙,我感觉到一汪热热的眼泪哗哗地涌出,但不是害怕。淌尽了眼泪,我好像已经上了麻药,完全平静了,被推出病房时,儿子亲我一下,我也毫不伤感。
不一会儿,手术室的大门,便把亲人和朋友都挡在外面。我一个人静静地躺在无影灯下。手术室无声无息的,很冷很冷,我仿佛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不是天堂,不是地狱。
不一会儿,有几个护士进来了,我听到她们间短的对话:
“今天第一个手术什么病?”
“胃癌。”
一个确定的回答。“CA”后面显然去掉了那个问号。
我木然,好像说的不是我。而到了这种时候,就算听到再严重的话,我还是木然。
不一会儿,麻醉师走过来,俯在我耳边:“你是陆星儿,昨天,你签过字了。我们马上开始。”
我这时才睁开眼,看到了嵌在白口罩和白帽子中间一双特别黑的大眼睛。这会不会是我一生看到的最后的东西?时间不容我多想,一个大面罩已扣到我嘴上,片刻之间,我将昏睡过去,什么都不知道了,就像灵魂出窍,离开人世。我只能束手把过去那个自己完全地交出去了,但我能否等到一个崭新的自己?
2002年2月11日
开一刀,生个自己病房里的年夜饭
眼看快过年了,我嘴里还插着那根卡着喉咙的胃管,那滋味,不说像上刑,但手术所有的痛苦加起来都莫过于这根胃管无穷无尽的刺激,呼吸、咽唾沫、说话,无时无刻不感到一种难言的障碍。上帝对人体的创造是最完美不过的,少一样或多一点都是麻烦。我身上少了胃,却还要多根管子,这一少一多,便添了双倍的麻烦。而芮医生答应,过年前一定拔掉管子,所以,我对过年的盼望,只盼着能快点解除“枷锁”。
手术后的第四天、第五天,我已被胃管折磨得心烦意乱,几乎快熬不下去了。一直盼到大年夜,早上,芮医生一上班就来我病房,笑嘻嘻的。芮医生的笑容果然解救了我,一眨眼,我像吐出一根粗大的鱼刺,浑身舒服,再透彻地猛吸一口气,刹那间,人像飞了起来。我好像从未体会过这种腾云驾雾的“舒服”。其实,拔掉管子,只是回复一种常态,这使我有所觉悟:原来,一个人能保持常状,就是莫大的幸福啊。
而“常态”像一棵树,树欲静则风不止。我们往往经不住“风”的煽动,喜欢迎风摇摆、凭风起舞,更年轻时,甚至喜欢“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哪里会懂得“树静”这种常态的可贵。自从走出婚姻的“常态”,我感受过感情失衡的痛苦和沮丧,尤其逢年过节,看人家老老小小、团团圆圆,自己却孤孤单单、落落寡合,连最起码、最平常的生活,对我都是可望不可及的。因此,对“常态”的渴望,是这些年内心的一大课题,特别是一年忙到头,到了除夕日,眼看新年伊始、春风又度,而内心的“课题”仍是白卷一张,深感岁月蹉跎,心绪会惆怅万端,惆怅过后,便是更深的无奈:因为无能为力;因为生活不是童话;因为这就是命运。
又到除夕。
今年的除夕越加特别了,我仍在一天二十四小时地补液,虽然过了“上甘岭”时期,医生总算允许我少许地喝一点白开水、喝一点米汤了。但一年一次的“年夜饭”总得吃啊,姐姐和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