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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虹录 1100-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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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能够做的就只是这种漫游,仿佛第一个旅行家进到了另外一个种族宗教大庙里,无目的的游览,因此而彼,带着一点惶恐敬佩之忱,因为你同时还有犯罪不净感在心上占绝大势力。
  ……是的,你猜想的毫无错误。我要吻你的脚趾和脚掌,膝和腿,以及你那个说来害羞的地方。我要停顿在你一身这里或那里。你应当懂得我的期望,如何诚实,如何不自私。
  ……我什么都懂,只不懂你为什么只那么想,不那么作。
  房中只两人,院外寂静,惟闻微雪飘窗。间或有松树上积雪下堕,声音也很轻。客人仿佛听到彼此的话语,其实听到的只是自己的心跳。
  炉火已渐炽。
  主人一面阅读故事,一面把脚尖微触地板,好像在指示客人,“请从这里开始。我不怕你。你不管如何胡闹也不怕你。
  我知道你要做些什么事,有多少傻处,慌慌张排处。“
  主人发柔而黑,颈白如削玉刻脂,眉眼斌媚迎人,颊边带有一小小圆涡,胸部微凸,衣也许稍微厚了一点。
  目光吻着发间,发光如髹,柔如丝绸。吻着白额,秀眼微闭。吻着颊,一种不知名的芳香中人欲醉。吻着颈部,似乎吸取了一个小小红印。吻着胸脯,左边右边,衣的确稍厚了一点。因此说道:“EE,你那么近着炉子,不热吗?”
  “我不怕热,我怕怜!”说着头也不抬,咕咕的笑起来。
  “我是个猫儿,一只好看不喜动的暹罗猫,一到火炉边就不大想走动。平日一个人常整天坐在这里,什么也不想,也不做。”
  说时又咕咕的笑着。
  “文章看到什么地方?”
  “我看到那只鹿站在那个风雪所不及的孤独高岩上,眼睛光光的望着另一方,自以为十分安全,想不到那个打猎的人,已经慢慢地向它走去。那猎人满以为伸一手就可捉住它那只瘦瘦的后脚,他还闭了一只眼睛去欣赏那鹿脚上的茸毛,正像十分从容。你描写得简直可笑,想象不真。美丽,可不真实。”
  “请你看下去!看完后再批评。”
  看下去,笑容逐渐收敛了。他知道她已看到另一个篇章。
  描写那母鹿身体另外一部分时,那温柔兽物如何近于一个人。
  那母鹿因新的爱情从目光中流出的温柔,更写得如何生动而富有人性。
  她把那几页文章搁到膝盖上,轻轻吁了一口气。好像脚上的一只袜子已被客人用文字解去,白足如霜。好像听到客人低声的说,“你不以为亵渎,我喜欢看它,你不生气,我还将用嘴唇去吻它。我还要沿那个白杨路行去,到我应当到的地方歇憩。我要到那个有荫蔽处,转弯抹角处,小小井泉边,茂草芊绵,适宜白羊放牧处。总之,我将一切照那个猎人行径作去,虽然有点傻,有点痴,我还是要作去。”
  她感觉地位不大妥当,赶忙把脚并拢一点,衣角拉下一点。不敢再把那个故事看下去,因此装着怕冷,伸手向火。但在非意识情形中,却拉开了火炉门,投了三块煤,用那个白铜火钳搅了一下炉中炽燃烧的炭火。“火是应当充分燃烧的!
  我就喜欢热。“
  “看完了?”
  摇摇头。头随即低下了,相互之间都觉得有点生疏而新的情感,起始混入生命中,使得人有些微恐怖。
  第二回摇摇头时,用意已与第一回完全不同。不在把“否认”和“承认”相混,却表示唯恐窗外有人。事实上窗外别无所有,惟轻雪降落而已。
  客人走近窗边,把窗帘拉开一小角,拂去了窗上的蒙雾,向外张望,但见一片皓白,单纯素净。窗帘垂下时,“一片白,把一切都遮盖了,消失了。象征……上帝!”
  房中炉火旁其时也就同样有一片白,单纯而素净,象征道德的极致。
  “说你的故事好。且说说你真的怎么捉那只鹿罢。”
  “好,我们好好烤火,来说那个故事……我当时傍近了它,天知道我的心是个什么情形。我手指抚摸到它那脚上光滑的皮毛,我想,我是用手捉住了一只活生生的鹿,还是用生命中最纤细的神经捉住了一个美的印象?亟想知道,可决不许我知道。我想起古人形容女人手美如荄荑,如春葱,如玉笋,形容寒俭或富贵,总之可笑。不见过鹿莹莹如湿的眼光中所表示的母性温柔的人,一定希奇我为什么吻那个生物眼睛那么久,更觉得荒唐,自然是我用嘴去轻轻的接触那个美丽生物的四肢,且顺着背脊一直吻到它那微瘦而圆的尾边。我在那个地方发现一些微妙之漩涡,仿佛诗人说的藏吻的窝巢。它的颊上,脸颊上,都被覆上纤细的毫毛。它的颈那么有式样,它的腰那么小,都是我从前梦想不到的。尤其梦想不到,是它哺小鹿的那一对奶子,那么柔软,那么美。那鹿在我身边竟丝毫无逃脱意思,它不惊,不惧。似乎完全知道我对于它的善意,一句话不必说就知道。倒是我反而有点惶恐不安,有点不知如何是好。我望着他的眼睛:我们怎么办?
  我要从它温柔目光中取得回答,好像听到它说:“这一切由你。”“不,不,一点不是。
  它一定想逃脱,远远的走去,因为自由,这是它应有的一点自由。“
  “是的,他想逃走,可是并不走去。因为一离开那个洞穴,全是一片雪,天气真冷。
  而且……逃脱与危险感觉大有关系,目前有什么危险可言?……“
  “你怎么知道它不想逃脱,如果这只鹿是聪明的,它一定要走去。”
  “是的,它那么想过了。其所以那么想,就为的是它自以为这才像聪明,才像一只聪明的鹿应有的打算。可是我若像它那么作,那我就是傻子了,我觉得我说的话它不大懂,就用手和嘴唇去作补充解释,抚慰它,安静它。凡是我能做到的我都去做。到后,我摸摸它的心,就知道我们已熟悉了,这自然是一种奇迹,因为我起始听到它轻轻的叹息——一只鹿,为了理解爱而叹息,你不相信吗?”
  “不会有的事!”
  “是的,要照你那么说话,决不会有。因为那是一只鹿!
  至于一个人呢,比如说——唉,上帝,不说好了。我话已经说得太多了!“
  相互沉默了一会儿。
  “不热吗?我知道你衣还穿得太多。”客人问时随即为作了些事。也想起了些事,什么都近于抽象。
  不是诗人说的就是疯子说的。
  “诗和火同样使生命会燃烧起来的。燃烧后,便将只剩下一个蓝焰的影子,一堆灰。”
  二十分钟后客人低声的询问,“觉得冷吗?披上你那个……”并从一堆丝质物中,把那个细鼠灰披肩放到肩上去,“窗帘上那个图案古怪,我总觉得它在动。”事实上,他已觉得窗帘上花马完全沉静了。
  主人一面搅动炉火,一面轻轻的说,“我想起那只鹿,先前一时怎么不逃走?真是命运。”说的话有点近于解嘲,因为事情已经成为过去了。
  沉默继续占领这个有橘红色灯光和熊熊炉火的房间。
  第二天,主人独自坐在那个火炉边读一个信。
  EE:我好像还是在做梦,身心都虚飘飘的。还依然吻到你的眼睛和你的心。在那个梦境里,你是一切,而我却有了你,展露在我面前的,不是一个单纯的肉体,竟是一片光辉,一把花,一朵云。一切文字在此都失去了他的性能,因为诗歌本来只能作为次一等生命青春的装饰。白色本身即是一种最高的道德,你已经超乎这个道德名辞以上。
  所罗门王雅哥说:“我的妹子,我的鸽子,你脐圆如杯,永远不缺少调和的酒。”
  我第一次沾唇,并不担心醉倒。
  葡萄园的果子成熟时,饱满而壮实,正象征生命待赠与,待扩张。不采摘它也会慢慢枯萎。
  我欢喜精美的瓷器,温润而莹洁。我昨天所见到的,实强过我二十年来所见名瓷万千。
  我喜欢看那幅元人素景,小阜平冈间有秀草丛生,作三角形,整齐而细柔,萦迴迂徐,如云如丝,为我一生所仅见风景幽秀地方。我乐意终此一生,在这个处所隐居。
  我仿佛还见过一个雕刻,材料非铜非玉,但觉珍贵华丽,希有少见。那雕刻品腿瘦而长,小腹微凸,随即下敛,一把极合理想之线,从两股接榫处展开,直到脚踝。式样完整处,如一古代希腊精美艺术的仿制品。艺术品应有雕刻家的生命与尊贵情感,在我面前那一个仿制物,依据可看到神的意志与庄严的情感。
  这艺术品的形色神奇处,也令人不敢相信。某一部分微带一片青渍,某一部分有两粒小小黑痣,某一部分并有若干美妙之漩涡,仿佛可从这些地方见出上帝手艺之巧。这些漩涡隐现于手足关节间,和脸颊颈肩与腰以下,真如诗人所谓“藏热吻的小杯”。在这些地方,不特使人只想用嘴唇轻轻的去接触,还幻想把自己整个生命都收藏到里边去。
  白合花颈弱而秀,你的颈肩和它十分相似。长颈托着那个美丽头颅微向后仰。灯光照到那个白白的额部时,正如一朵白合花欲开未开。我手指发抖,不敢攀折,为的是我从这个花中见到了神。微笑时你是开放的白合花,有生命在活跃流动。你沉默,在沉默中更见出高贵。你长眉微蹙,无所自主时,在轻颦薄媚中所增加的鲜艳,恰恰如浅碧色白合花带上一个小小黄蕊,一片小墨斑。……
  这一切又只像是一个抽象。
  第三节这个记录看到后来,我眼睛眩瞀了。这本书成为一片蓝色火焰,在空虚中消失了。
  我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那个“房间”,重新站到这个老式牌楼下。保留在我生命中,似乎就只是那么一片蓝焰。保留到另外一个什么地方,应当是小小的一撮灰。一朵枯干的梅花,在想象的时间下失去了色和香的生命残余。我只记得那本书上第一句话:神在我们生命里。
  我已经回到了住处。
  晚上十一点半,菜油灯一片黄光铺在黑色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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