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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纯熟的维吾尔语,再加手势,再加汉语单词,吃力地表达着,对于他能否听懂,全无把
握。“噢,太糟糕了,”老爹首肯着,向我礼貌地一笑,笑容旋即消失了。“北京,下了一
场大雨,有的房顶子都漏雨了。”我又说。“噢,北京下雨了,好。”他的笑容更勉强了。
无话可说,我便睡下,等醒来,老爹已经走了。
“……老头子不放心,睡了一会儿就起身走了。马穆特浇夜班,睡大觉,大水豁了口
子,跑到伊犁河里,哇哟,哇耶……”大娘叹着气,哼哼唧唧,一脸的愁容,把情况告诉我。
“您的气色很不好,要不要到医院看看?”我问。她吐着气“呜——呼”,摇着头,
“没有别的麻达(麻烦、问题),茶没了,老头子说给我买回来了,可他空着手回来,他在
生气,可能是没能支上钱……没有茶,头疼,我要死了,要死……”她有气无力地呻吟着。
“您把购货本给我,我去买……”我自告奋勇。
“不,不,让你买得太多了,老头子知道了,会生气的。这个月可能就是不愿意让你给
我买茶,老头子总是把购货本带在身上……”
无法,我又坐了下来,只能同情地、忧郁地说:“您真爱喝茶……”
我这句话好像触到了大娘的某一根神经,她的眼圈红了。她说:“我没有爸爸了。我没
有妈妈了。我也没有孩子了,胡大不给。我生的六个孩子全都死光了。我15岁那年嫁给艾
则孜依麻穆(伊斯兰教《可兰经》诵经领诵者),我给他生了四个孩子,三个男孩,一个女
孩。第二个男孩长到了四岁,他爸爸给他做了一个小石滚子,一副小套绳,还有拥脖(套包
子),他把拥脖放到我们的一只黑猫的脖子上,呵,那真是一只大黑猫,简直像一条狗。我
的儿子每天赶着猫拉石滚子,在院子里‘轧麦场’……我的儿子长得真好看,他多有本事
啊,不到一岁就生吃了一头皮牙孜(葱头),到四岁的时候他都会写字,会写名字,会念
‘拉衣拉赫衣,衣拉拉赫衣……’(经文起始句)了……”
阿依穆罕大娘的故事我已经听她说过几次了,但是,一遇到砖茶断绝供应的时候,她就
要回顾这一段。也许,这回顾和叙述自己的痛苦,其味也如饮苦茶吧?
“可那一年流行瘟疫,我爸爸,我妈妈,我的两个姐姐,我的丈夫和我的小儿子……都
死了,胡大把他们的命收回去了,我们又能说什么呢?老王!”
“如果医疗条件好一点……”我小心地说。
“也许……那时候伊犁也有医院……我的孩子陆续死光了,只剩下了桑妮亚。桑妮亚是
艾则孜哥的前妻生的。我嫁给艾则孜哥的时候她才一岁,然后我成了桑妮亚的妈妈,我给她
做饭,我哄她睡觉,我抱着她……”
大娘的回忆充满感伤,我也感动了。只是有一点,她和她的继女桑妮亚的年龄我怎么也
算不对。如果阿依穆罕是15岁结的婚而当时桑妮亚一岁的话,那么阿依穆罕比桑妮亚大1
4岁。如今,桑妮亚自称是33岁。那么阿依穆罕只有47岁,显然不太对头。桑妮亚已经
有五个孩子了,但长得结实、苗条、不显老,她很可能少说了两岁,比如,她可能是35
岁。阿依穆罕大娘呢,也说不定记错了自己结婚时的年龄,恐怕也还要加上两三岁。那么,
她不仅是超过了49,说不定是53岁左右了。
“……直到土改以后我才和穆敏结了婚。艾则孜哥死了以后,为了将桑妮亚抚养大,我
守了十几年的寡。土改那年,我先把她嫁了出去,我把艾则孜哥留给我的产业差不多全给了
她,只留下了这个小院和这一间小房,这原来只是大院的一角。你住的那间小贮藏室是穆敏
后来盖的。我本来不想再结婚的,乡长和工作队长都来说合。我知道穆敏是个好人,他下苦
(扛长活)几十年,又整整当了七年民族军的兵,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他没结过婚。他不
愿意别人说他沾了女人前夫的光。”
于是明白了为什么桑妮亚家是那样的高房大院,而穆敏老爹这里是这样寒酸。
“……我与穆敏结婚以后,又生过两个孩子,”阿依穆罕继续说,“我不是不生孩子的
女人,我生过,我有过,”阿依穆罕的声音激动得颤抖,眼里充满了泪水,“两个都是儿
子,头一个出世三天就去了,死得像一只小猫。第二个孩子长到了一岁半,他会叫大大和阿
帕(妈妈)了。我是生过六个孩子的母亲,但是现在,我生活着,像一个不会生孩子的人,
那些不生孩子的女人,人们都讨厌,自己也讨厌……”
“也不能这么说……”我无力地劝慰着。
“不,我不这么说,唉,老王,我从来没有这样说。命是胡大给的,胡大没让他们留
下,我们又说什么呢?这不是,我没有爸爸,我没有妈妈,我没有孩子,可是我有茶。穆敏
总是给我买茶不管他怎么发脾气,骂我,嫌我茶喝得太多,他一定会给我买茶来的……而且
现在有了您,您也给我买过好几次茶了……”说着,她宽慰地笑了。
阿依穆罕的信赖是没有错的,她对穆敏的信任使我这个旁观者也感到温暖。这天半夜穆
敏回来的时候带着半板子茯茶。他仍然是半夜来,天亮前走的,我睡得死,既不知道他来,
也不知道他走。只见到第二天阿依穆罕眉开眼笑地大把抓着茶煮。这天的茶让人觉得特别有
味,虽然我不理解茯茶怎么可能弥补父、母、孩子都不在了所留下的空白。
在这个繁忙的暮春和初夏里,穆敏老爹每天没日没夜地操持着队里全部农田的浇灌工
作,有时一连几天见不着他,有时他回来睡上两、三个小时,吃上顿饭,匆匆又走了。我问
他:您的睡眠不足啊,老这样下去,怎么行呢?”
他笑一笑说:“人就是这样子,愈睡,就愈松松垮垮。从小,爸爸是不让我睡多了的,
每天天不亮,在我睡得最香的时候,爸爸就要把我叫醒。这样,就惯了,我从来不会睡得太
多。”
他又补充说:“对于我们农民来说,对于我们浇水的人来说,夏天,在哪里不能睡觉
呢?有时候我靠着墙坐着,坐着坐着就睡着了,这就是一觉。马就是这个样子的。老王,你
可曾看见过马躺在地上睡觉?马不是小猫,它从来不会盘成一团,卧在火炉旁。一匹老马,
站在那里,忽然闭了眼,又睁开了,这就是睡觉了,这就算是睡了一觉啊!”
我点点头,他的关于老马和小猫的比喻,使我悚然心动,而且带着惭愧。
然后是夏收大忙季节,然后是给麦茬地普遍浇一次水和伏耕,据说经过保墒晒土的伏耕
以后,土地的肥力会大大提高。然后是玉米授粉期的灌溉。然后是苹果熟了,哈密瓜熟了,
西瓜熟了,大家到果园吃果,到瓜地吃瓜,记上块儿八毛的帐,把一麻袋一麻袋的瓜果运到
家。
老爹忽然不上工了,他说是要脱土坯、挖菜窖、修厕所,搞几天家务。但一连三天过去
了,他一动也不动。他说要休息,但既不进城(伊宁市)游玩,也不在家睡觉,每天只是从
早到晚坐在二块板钉起的院门前的土台上,呆呆地看着过往的车辆和行人。他的表情是忧郁
的,遇到别人和他打招呼,他谦卑地短促地一笑,但那笑容挺苦,叫人觉得难受,就连说
话,他也是懒洋洋的。
“老头子没有精神。”阿依穆罕告诉我说。
“没精神”这句话在维语里可以当生病解,也可以只是当作不振作解。我便关切地问候
老爹:“您是生病了吗?要不要去卫生院看看?”
穆敏似乎不太高兴,他说:“动不动就说生病吗?坐上一会儿就是生病吗?”
我抱歉地笑着说:“那最好,没有病最好。”
他好像也意识到刚才的不快并没有多少道理,转过身来,向我解释说:“人的精神嘛,
一天会是好几样,一年会是好几样,一生嘛,更是一个样子又一个样子。这几天,我只觉得
我非常懒散,松松垮垮。”
“那您好好休息一下吧。”
“这不干休息的事。每年我都要这样的,我在想,我想啊,想啊……”
“您想什么?您有什么发愁的事吗?”
他犹豫了一下,好像在考虑该不该告诉我,然后他严肃地说:“我在想死。”
我吓了一跳,连忙问:“您在想死?您想死做什么?”
他悲哀地笑了,“小时候大人告诉我的,清真寺里的阿訇告诉我的,如果我们是好人,
我们每天都应该想五遍死。做五次祈祷,就想五次死,夜间,更应该多多地想到死。”
“为什么呢?”我惊异地问。
“唉,老王,亏您还是个知识分子!”他遗憾地摇摇头,“人应该时时想到死,这样,
他就会心存恐惧,不去做那些坏事,只做好事,走正道,不走歪道。难道您不明白吗?难道
您就没有想到过死吗?”
“很少想,”我摇摇头,“但我也不愿意做坏事。”我又补充说。
老爹浅浅地一笑,和解地说:“当然,你们是汉族,你们不是伊斯兰教徒。”
第四天,老爹仍旧没有去上工。阿依穆罕催促说,即使他既不去上工又不去脱土坯,他
至少应该赶着毛驴去麦场,驮两口袋麦草回来。库瓦罕家已经卸了一车麦草了,而老爹还没
弄回一根麦草来。
阿依穆罕讲得入情入理,要求又不高,老爹笑嘻嘻地答应了。当他在驴背上放了两条带
补丁的空麻袋和一根长绳,赶着驴出门的时候,我感觉他的情绪似乎好了一些。
老爹一走去了五个小时,过了午饭时间很久才回来,回来的时候他面色红润,气喘吁
吁,两只眼睛瞪得又圆又亮又大,说话声音洪亮,与前几天那种痴呆抑郁的样子判若两人。
“怎么弄两麻袋麦草就用了这么长时间?”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