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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色-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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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动,这里简直是世外桃源!难道大吵大喊的浪潮就冲不掉这眉毛的深色吗?还有含笑的眼
睛。还有布着细小的、可笑的纹路的玲珑的鼻子……真像是看到了昨日的梦里的一朵玫瑰……
    所有这些感想不过是转瞬即逝。然而他问明了鸡蛋的收、售价钱。他确信,这里的鸡蛋
实在是太便宜了,他打算回程的时候带一些蛋回去,有了蛋也就有了营养,有了健康和幸
福,谁说在下面工作不好呢?谁说那匹老马不好呢?如果是那匹枣红马,不把你带的蛋全都
磕出黄子来才怪。
    曹千里买了一块钱的水果糖和一块钱的莫合烟丝。这才是他在这里下马的目的。作为进
山三四天送给你准备叨扰的哈萨克牧人的礼物,这已经是足够的了。
    当女售货员把两个用旧报纸包的圆锥形的包包(真奇怪,在这里,不论卖什么东西,不
论是茶叶还是铁钉,都不包那种四折的方包的,而是包装成一个上圆下尖的漏斗式的样
子。)递给曹千里的时候,谁知道在曹千里的意识里有没有天津的繁华的劝业场和北京的堂
皇的百货大楼一闪而过呢?“不,”曹千里说,他不承认。那么,请问,当他现在只是在电
影上才能看到北京的王府井大街和天津的工人文化宫的时候,当他在麦场上,在草堆旁、甚
至是在墙头上或者树杈上和各个少数民族的农、牧民在一起,观看这遥远的,好像是幻境一
样的不可捕捉、不可挽留的城市风光的时候,就没有些微的惆怅么?
    但是——曹千里争辩说,我爱边疆。我爱这广阔、粗犷、强劲的生活。那些纤细,那些
淡淡的哀愁,那些主题、副题、延伸、再现和变奏,那些忧郁的、神妙的、痴诚的如泣如诉
的孤芳自赏与顾影自怜……以及往日的曹千里珍爱它们胜过自己的生命的一切,已经证明是
不符合这个时代的要求的了。你生活在一个严峻的时代,你不仅应该有一双庄稼汉的手,一
副庄稼汉的身躯,而且应该有一颗庄稼人的纯朴的,粗粗拉拉的,完全摒弃任何敏感和多情
的心。在大时代,应该用钢铁铸造自己。所以要改造。所以叫作锻炼——既锻且炼。所以,
曹千里继续发挥说,我爱这匹饱经沧桑的老马,远远胜过了爱惜一只鸣叫在春天的嫩柳枝头
的黄鹂,远远超过了爱惜青年时代的自己。我受这严冷的雪山,无垠的土地,坚硬的石头,
滔滔的洪水,远远胜过了留恋一架钢琴,一把小提琴,一个小银灯照得纤毫毕显的演奏舞台
和一个气派非凡的交响乐队。
    但是,你不是也爱这个售货员吗?她用奥斯曼草把眉毛染成了墨绿色,用凤仙花把指甲
和手心染成了橙红,她说话的时候细声细气,她的耳朵上有代红宝石做的耳环,她习惯地吸
吮一下娇小的鼻子,露出了鼻尖上的细小的、可笑的皱纹。当她把两个圆锥形的纸包递给
你,又从你的手里接过去两张一元钱的纸币的时候,她向你笑了一下。如果不是在这个边远
的少数民族地区,你能够看得到这样纯净的笑容么?1944年,他13岁的时候,突然被
音乐征服了。新来的一位脸上有几粒小麻子,穿一身咖啡色旧西服的音乐教员,在周末组织
了一次唱片欣赏会。孩子们听了《桑塔露琪亚》、《我的太阳》、德沃夏克的《新世纪交响
乐》第二乐章和柴可夫斯基的《第一弦乐四重奏》的第二乐章,还有李斯特的和萧邦的作
品。那天晚上,他失眠了,他醉迷了,他发狂了。他从来没有听到过,没有想到过,在人们
的沉重的灰色的生活里,还能出现一个如此不同的,光明而又奇妙的世界。他从来不知道人
们会想象出、创造出、奏出和发出这样优美、这样动人、这样绝顶清新而又结构井然的作
品。他一晚上不睡,看着月亮,试着用自己的喉咙,用自己的发声器官来模拟这些音乐和歌
曲,这些音乐和歌曲他只听了一遍,便已经滞留在他的心灵里了。然而不可能,他发出来的
声音完全走了调,走了样儿。然后他又试图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用自己的耳朵,用自己的想
象去捕捉那对于旋律、对于节奏、对于强弱和音质的记忆,去捕捉那将会绕梁不只三日的余
音,他希望在冥冥之中再为他自己演奏和演唱一遍他刚刚接受了的——敞开了孩子的心扉无
保留地拥抱了和容纳了的歌曲和乐曲,他也失败了。原来他既没有记住,也模拟不出、想象
不出这人类的情操与智慧的极致。
    现在,在1974年,在曹千里已经年逾不惑的时候,他已经很少很少想到这些了。即
使想起来,说起来,他也只是不好意思地,淡漠而又哀伤地一笑。他常常充满自嘲意味地
说:“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他想起或者谈论起这些,就像是想起和谈论起另外一个
人。在一个人的一生中,在方才40多岁的年纪,他的生活里就已经有了一个“上辈子”,
他就能亲身体验到那种本来应该是用来验证轮回与转世的教义的所谓“隔世之感”,幸耶?
非耶?令人叹息还是令人一笑?
    后来,他成了学生运动的积极分子,成了青年团员,成了南下工作队的队员……而青年
团,这是宣告新世纪的黎明的一声嘹亮纯净的圆号……他为什么不懂得珍惜这些呢?他为什
么不知道自爱呢?他为什么那样散漫,那样轻狂,那样幼稚而且有那么多劣根性呢?多么迅
速呀,这一切像昙花一现一样,然后,就都成了“上辈子”的事了……他的命运的变化,开
始是轻易的和急骤的,后来呢,发展却是缓慢的和漫长的,不知所终。要进行到底,要进行
到底,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然而,你在哪儿呵,底?
    他梦寐以求那伟大的崭新的乐章的开始,谁知道,他竟然是不属于这个乐章的,他是不
被这个乐队所喜欢的……他是一把旧了的、断了好几根弦的提琴?他是一面破了洞、漏了
气、煞风景、讨人嫌的鼓?抑或他只是落到清洁整齐的乐谱上的一滴墨、一滴污水?
    20多年了,他不断地盼望,不断地希求……然而,工宣队的一位可爱的师傅指着他
说:“像你这样,还不如吃饱了睡大觉,对人民的危害还少一点!谁让你领了国家发的工资
去放毒的?你吃着人民的,喝着人民的,却是一脑子的斯基还有什么芬,弄出来的音乐谁都
不懂,吵得人脑子疼,害了青年一代,使国家变了颜色,破坏了……”
    他非常歉疚。他呆若木鸡。为了使中国得到重生,为了使人类得到一条新的通向解放和
幸福的道路,也为了使他自己变成新人,这一切代价都不算太高,不算太多。看看周围吧,
田里、车间里、商店里、住房里、火车和汽车里,到处都是人。人,正常的、健康的、拥挤
的和成群的人,在这么多人里,有哪一个傻瓜,有哪一个吃错了药的神经病患者会为五条线
上的几个小小的黑蝌蚪而发高烧呢?去它的吧,音乐!滚它的蛋吧,贝多芬和柴可夫斯基!
贝多芬有什么了不起,他会唱样板戏吗?还有那个姓柴的,他是红五类?
    于是他赞美火车的无数个钢轮碾过钢铁的轨道的时候发出的铿锵的声响,他赞美当火车
走出山洞、豁然开朗的时候汽笛所发出的激越的高音,赞美这向前、向前、只是不分昼夜地
向前而把地上的一切无情地抛到远远的后面的决绝的行进。
    然后,他的眼前没有火车了,他的所在地离铁路是一千公里,他拥有的是一匹疲倦的、
对一切都丧失了兴趣的受了伤的马。
    进山之前还有一段微乎其微的令人不快的插曲,这是因为一条瘦得让你可以数得出肋骨
来的黑狗。在曹千里走出有着可爱的女售货员的供销社门市部,重新骑上马,向山脚方向走
去,快要离开这个村落的时候,突然,从一座散了架的破木门后面,冲出来一条肮脏的黑
狗。黑狗像发了疯一样连滚带跳地扑向了曹千里和灰杂色马,而且发出了一种即使把别的狗
吊起来,用木棍挞伐,也未必能发得出来的那样惨烈的叫声,这是一种变态的、非狗的、叫
人听了四肢抽搐而且精神分裂的嗷嗷声,这声音和发声的本体像带着呼啸的肉弹一样射向了
曹千里人和马,使曹千里觉得是挨了一刀。曹千里不是初次到牧区来,对于追逐行进中的
马、骆驼、驴以至自行车的无聊的狗儿们,他早已司空见惯,它们只是妒嫉个儿比它们大,
跑得又比它们耐久的动物,虚张声势,瞎咋唬一阵而已,没有哪匹马,包括那匹入世未深、
性情冲动的枣红马会睬它们的。狗儿们的汪汪的叫声甚至会使骑手们有点得意,有点威风,
狗儿们的狂吠不正是宣告骑手的光临吗?所以不论维吾尔人、哈萨克人、塔塔尔人都知道一
条共同的谚语:“尽管狗在叫,骆驼队照样行进。”但是,这次,这只瘦骨嶙峋的黑狗的干
嗥竟然使形神枯槁的老马也竖了一下耳朵。
    黑狗贴近了曹千里和他的马,曹千里看见了狗的稀稀落落的黑毛上的令人恶心的发绿的
污秽和它的小小的通红的眼睛。是疯狗?传播狂犬病?曹千里用膝盖夹紧了马背,用鞋跟磕
了磕马肚子,想催促马快跑两步,同时非常懊悔自己没有购置一双长靴。凡存在的都是合理
的,为什么本地人夏日也要穿一双长筒的的皮靴呢,有它特有的防护作用啊!
    然而老马并没有快跑的意思。竖完了耳朵以表明自己还存在、还活着以后,它对黑狗、
对曹千里都失去了兴趣和反应能力,看样子,它宁可让狗咬出血来,也不愿意改变自己的慢
条斯理的步子。而黑狗,已经毫不客气地叼住了曹千里的一只裤角,曹千里已经感觉到狗牙
的撕扯了,其实,如果狗想咬,它就可以咬到曹千里的小腿,留下两个尖尖的犬齿印儿了。
来边疆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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