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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色-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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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却又像一个乐观的孩子。他从来不考虑后果,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甚至在他“开小差”“自动脱团”以后,他仍然觉得自己有理,觉得自己照样可以为革命做
出贡献……“原来是我错了呵!”后来他认识到了,五年以后,然后他再毫不考虑地做第二
件错事,五年之内仍然不认错……他哪里知道,他将要为他的这种性格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呢?
    甚至直到今天,当别人问到他的经历的时候,他还要强调说:“我是自愿到边疆来
的”,“我是自愿到基层来的”;他甚至于感到奇怪,为什么人们要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
要用异样的表情听他叙述自己的经历呢?他的经历里,到底有什么可悲、可笑、可耻的东西
呢?不是都说到边疆去光荣,到基层去光荣,和劳动人民生活在一起其乐也无穷、大道闪金
光、灿烂又辉煌吗?
    而且,他又偏偏碰上了这样一匹马!马呀,我对你的好心,你就一点也觉察不到吗?马
的规矩,你就一点也不知道吗?如果你正在行走,如果你正在使役,如果你正在拉犁、挽
车、驮人,那么,当你小便的时候你是可以停一停的,古往今来,不光是马,而且包括牛、
驴、骡,哪有拉一粒粪蛋就停一次的呢?可你……是衰老吗?是孱弱吗?是怨懑吗?是懒惰
吗?你现在是怎样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走中屡停,停多于走噢!
    可曹千里又不愿意举起鞭子,放下了鞭子的骑手是软弱的,软弱的骑手要受软弱的马的
欺负……这也是活该吧?
    终于,他们走近塔尔河了。这河道一年中有大半年是干涸的,是什么都没有的,而现
在,却正是它的黄金季节。雪水从高山上融化流泻而下,清凉,干净,急匆匆地冲着沙子,
裹着草叶,叫着,跳着,撞着石头,扬起明明灭灭的浪花,展现着一条浩浩荡荡的河流的满
溢的鲜活和强力,使得一望无际的灰蒙蒙的戈壁滩也喧闹起来,颤动起来了,谁知道在冷静
的、沉默的石头们中间,正孕藏着、运行着一种什么样的野性的力量呢?曹千里好像振奋了
一下,老马已经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到河水里去了。只是到了水流当中以后,你才感觉到这
流水有多么迅速,多么威严,多么滔滔不绝,势不可挡,河水轰轰、沙沙、嘘嘘地作响,这
响声充塞于辽阔的天与地之间,已经成为此时此地的惊心动魄的大自然的主旋。老马摇晃了
一下,曹千里并没有感到紧张,他又不是第一次见这河,他又不是第一次骑马过这河,但他
仍然像第一次过这河一样不解地思考着同一个问题,这条河究竟在这里奔流了多少年了呢?
有多少气势,多少力量,多少波涛多少浪头就这样白白地消逝在干枯的石头里呢?既没有灌
溉的益处,更谈不上提供舟楫的便利,这原始的、仍然处在荒漠的襁褓里的河!你什么时候
发挥出你的作用,唱出一首新歌呢?这随着季节而变化的、脾气暴躁却又永不衰老、永不停
顿的河!你的耐性又能再保持多久呢?
    头上是高高的,没有阴云和烟霭遮拦的白热的太阳。四周是石和沙,沙和土,土和石,
稀稀落落的墨绿色的骆驼刺和芨芨草,圆圆的天和圆圆的地,一条季节河,一匹马和一个
人,这究竟是什么年代?这究竟是地球的哪个角落?文明和堕落,繁荣和萎靡,革命和动
乱,正义和阴谋,标语和口号,交响乐和奏鸣曲,所有的这一切又都在哪里?在这个从洪荒
时代就是这样的地方,你又将怎样思想人生和社会上的这些麻烦和乐趣呢?
    然而马怎么了?它要喝水?那就请喝吧,请。曹千里放开缰绳。老马伸开了脖子了,它
的嘴已经够到水了,但它还是拼命向前延伸。它的脖子本来就长,这下子就更长了,长得已
经不像一匹马,而像一种丑陋的怪物了。可这使曹千里真的有点紧张了,他觉得自己的重心
也在往前倾,而前边又是无依无靠,既抓不住鬃毛又不能搂住马脖子了。于是,他夹紧了双
腿,难捱地等待着老马快快把水喝完。然而马却偏偏不喝了,它伸着、探着脖子挪动了步
子。难道这同一条河里的水还有什么需要选择的吗?这匹该死的马究竟嗅个什么劲儿呢?难
道每一朵浪花还都有各自不同的气味儿吗?噗哧,马脚往前一陷,曹千里往前一晃,差点没
有喊出声来,这不是诚心要把你甩到水流里去吗?这究竟是安的什么心?只要掉下去就没
命,水不算深,却非常急,掉下去就会冲个没影儿。水在曹千里身下流得愈加快了,浪花戏
弄着、变化着耀眼的阳光,使人有点晕眩。曹千里已经决心勒紧缰绳和踢马肚子,驱赶它快
一点离开这个不把牢的地方了,眼角一瞭却看到了远方的雪山。雪山好像在笑他的沉不住
气,雪山在阳光下发出一种青蓝色的光。曹千里终于克制住了自己,而且觉得自己未免有点
可笑。喝吧,马,你就喝吧,你还要走很远很远的路,你还要驮着一个无用人的身躯,如果
你借着喝水的机会想放松一下自己,想偷一下懒,趁机忘却一下背上的伤疤,忘却一下你的
并不美好的生活,这不也是值得同情、在所难免的吗?喝吧,咱们试试谁更有耐心吧。
    当曹千里确定了这样的认识和这样的态度以后,他就不再害怕了。天塌不下来。即使从
马上落到水里,地球也照样转,这是多么透彻,真可以说是大彻大悟的真理哟!他不再觉得
时间过得慢,不再觉得马喝水的声音在折磨着自己的神经了,当马喝足了水,喜悦地打了两
个响鼻,抖了抖鬃,甚至试探地发出了半声嘶鸣(不知为什么刚出声就哑了回去)的时候,
曹千里更是喜出望外了!看啊,它还棒着呢!
    马的步子迈动得似乎略略轻快了些。不大的工夫,他们就进入了路边的最后一个农业村
落了。这个村落的名称叫做“补锅匠”村,其实,现在这里并没有计么特别的需要补的锅和
善于补锅的工匠。谁知道几百年甚至是更长的时间以前这里为什么会因为补锅而名扬遐迩
呢?那时的锅,也是四只耳朵吗①?现在的锅和那时的锅,现在的补锅技术和那时的补锅技
术相比,有什么大的变化吗?
    还没进村,就看到渠水了,渠埂子上长满了杂草,大渠横在道路中间,只有那种原始的
木制高轮大车才走得过。开始出现了低矮的土房子,长长短短的小烟囱,葡萄架,瓜栅,高
耸的青杨树。有两只家燕在低飞,根本不避人。迎面有一堆孩子,原来他们正在围观两只正
在斗架的公鸡。一只鸡是灰白芦花鸡,个儿比较大,歪着僵硬的脖子用一只眼瞪着另一只羽
毛金红的,显得有点高贵和幼稚的小公鸡。两只鸡开始跳了,争着去占领俯冲的有利高度,
孩子们喊叫起来。公鸡胜负未分,又有两只鸭子从渠水里游了过来,好像它们也要参加观战
似的。传来了母鸡下蛋以后的咯咯咯的声音,一两声遥远的、兴致不大的狗吠、和突然响起
来的,吓人一跳的公驴的粗野鄙陋的叫声。一个拖着鼻涕的、浑身上下光光溜溜而又披满尘
土的孩子拿着一角馕饼摇摇摆摆地走了过①维吾尔谚语,“走到哪里锅也是四只耳朵”,犹
言“天下老鸦一般黑”。来,他不顾互相啄住对方的冠子不放的公鸡,却紧紧地盯着曹千里
和他的马……
    这幅虽然不那么富足,但仍然是亲切暖人的、和平而又快乐的图画使曹千里如释重负。
有论有多少恼人的思绪,一到村里来,也就没有了。
    曹千里笑着来到了供销社门市部门前。这个门市部的伸向两面的围墙和它的高高的门面
上都用黄地红字写满了语录。以至于曹千里拴马的时候不得不把缰绳收得很短很短,他很怕
这匹麻木不仁的马不在意碰掉了某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拴好马,他快步走上高台阶。当他走
进门市部以后,暗淡的光线使他一时几乎丧失了视觉。这可真有意思,卖货的商店却搞得黑
咕隆咚,黑咕隆咚的环境使人感觉好像走入了地下室,倒是挺凉快。曹千里嗅见了乡村供销
点特有的煤油夹杂着烟草屑,散装白酒夹杂着不太新鲜的米醋,肥皂、香皂夹杂着布匹的染
料的混和的气味。这种气味是属于一个特殊的世界,属于农村的最富裕、最闲散也最消息灵
通的商业和交际的中心的。慢慢地,曹千里看得清楚一些了,很大的铺面,很大、很宽、很
高的柜台,使每个顾客都觉得自己长得未免太矮小。高大的货架子上空荡荡的、商品没有摆
满,装潢和色彩都相当暗淡。几年来,新的名词,新的口号,敲锣打鼓迎来的新的“喜讯”
是愈来愈多,商店货架子上的东西却愈来愈少了。他扫了一眼,发现某些农牧区特别需要的
商品——电池、砖茶、莫合烟、条绒布、蜡烛、马灯、套鞋、短刀……倒还不少,至少比在
县城的和公社的门市部的为多。人民的购买力确实是提高了。人口确实是增加了,这也是无
可辩驳的事实啊!
    一个30多岁的维吾尔族女售货员正在收购一个孩子的鸡蛋,她收下一个蛋,给了孩子
五块不包纸的、廉价的水果糖。在这里,鸡蛋好像起着货币的流通作用,当人们需要买什么
东西的时候,就从家里拿出几个鸡蛋来。孩子走了,曹千里走近女售货员,他看到了她戴着
的绿底儿,小白花点的尼龙纱巾,她的这条薄薄的纱巾比她的店铺里的一切商品都更加鲜艳
辉煌,显然,这不是当地的产品,而是她托人从上海或者广州带过来的。头巾下面,同样引
人注目的是两道弯弯的,墨绿色的,用“奥斯曼”草染过的眉毛,这两道眉毛使曹千里蓦然
心动,这里简直是世外桃源!难道大吵大喊的浪潮就冲不掉这眉毛的深色吗?还有含笑的眼
睛。还有布着细小的、可笑的纹路的玲珑的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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