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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短篇集-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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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我意识到这是一种错觉,不幸已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我在记事簿的正中划一条直线,左侧记载所得,右侧则写所失——失却的、毁掉的,尤其是不屑一顾的、付诸牺牲的、背弃不要的……但我没有坚持写到最后。
  我们的各种努力认识和被认识对象之间,总是横陈着一道深渊。无论用怎样长的尺都无法完全测出深度。我这里所能够书写出来的,不过是一览表而已。既非小说、文学,又不是艺术。只是正中划有一条直线的一本记事簿。若说教训,倒也许多少有一点。
  如果你志在追求艺术追求文学,那么去读一读希腊人写的东西好了。因为要诞生真正艺术,奴隶制度是必不可少的。
  而古希腊人便是这样:奴隶们耕种、烧饭、划船,而市民们则在地中海的阳光下陶醉于吟诗作赋,埋头于数学解析。所谓艺术便是这么一种玩艺。
  至于半夜三点在悄无声息的厨房里检查电冰箱的人,只能写出这等模样的文章而那就是我。
2
  故事从1970年8月8日开始,结束于18天后,即同年的8月26日。
3
  〃什么有钱人,统统是王八蛋!〃
  鼠双手扶桌面,满心不快似地对我吼道。
  或许鼠吼的对象是我身后的咖啡粉碎机也未可知。因为我同他隔桌对坐,毫无必要对我特意吼叫。但不管怎样,吼完之后,鼠总是现出一副满足的神情,津津有味地呷着啤酒。
  当然,任何人也不会注意到鼠的粗声大气。店小人多,险些坐到门外去,人人都同样大吼大叫,光景简直同即将沉没的客轮无异。
  〃壁虱!〃说着,鼠不胜厌恶似地摇了摇头。〃那些家伙一无所能;看见满脸财大气粗神气的家伙,我简直想吐!〃
  我把嘴唇贴在薄薄的酒杯边上,默默点头。鼠也就此打住,不再言语,烤火似地翻动着搁在桌面上的纤细的手指,反复审视良久。我无可奈何地仰望天花板。这是他的老毛病:不把十根指头依序逐一清点完毕,便不可能再开尊口。
  整个夏天,我和鼠走火入魔般地喝光了足以灌满25米长的游泳池的巨量啤酒。丢下的花生皮足以按5厘米的厚度铺满爵士酒吧的所有地板。否则简直熬不过这个无聊的夏天。
  爵士酒吧的柜台上方,挂着一幅被烟熏得变色的版画。实在百无聊赖的时候,我便不厌其烦地盯着那幅画,一盯就是几个钟头。那俨然用来进行罗沙哈测验的图案,活像两只同我对坐的绿毛猴在相互传递两个漏完了气的网球。
  我对酒吧的主人杰这么一说,他注视了好一会儿,不无勉强地应道:那么说倒也是的。
  〃可象征什么呢?〃我问。
  〃左边的猴子是你,右边的是我。我扔啤酒瓶,你扔钱过来。〃
  我心悦诚服,埋头喝啤酒。
  〃简直想吐!〃鼠终于清点完手指,重复道。
  鼠说有钱人的坏话,并非今天心血来潮,实际上他也深恶痛绝。其实鼠的家也相当有钱——每当我指出这点,鼠必定说不是他的责任。有时(一般都是喝过量的时候)我补上一句〃不,是你的责任〃,可话一出口又每每感到后悔。因为鼠说的毕竟也有道理。
  〃你猜我为什么厌恶有钱人?〃这天夜里鼠仍不收口。话说到这个地步还是头一次。
  我摇摇脑袋,表示我不知道。
  〃说白啦,因为有钱人什么也不想。要是没有手电筒和尺子,连自己的屁股都搔不成。〃
  说白啦,是鼠的口头禅。
  〃真那样?〃
  〃当然。那些家伙关键的事情什么也不想,不过装出想的样子罢了。……你说是为什么?〃
  〃这——〃
  〃没有必要嘛!当然喽,要当上有钱人是要多少动动脑筋,但只要还是有钱人,就什么也不需要想,就像人造卫星不需要汽油,只消绕着一个地方团团转就行。可我不是那样,你也不同。要活着,就必须想个不停,从明天的天气想到浴盆活塞的尺寸。对吧?〃
  〃啊。〃
  〃就是这样。〃
  鼠畅所欲言之后,从衣袋里掏出纸巾,出声地抹了把鼻子,一副无奈的样子。我真摸不准鼠的话里有多少正经成分。
  〃不过,到头来都是一死。〃我试探着说道。
  〃那自然。人人早晚得死。可是死之前有50年要活。这呀那呀地边想边活,说白啦,要比什么也不想地活5千年还辛苦得多。是吧?〃
  诚如所言。
4
  我同鼠初次相见,是3年前的春天。那年我们刚进大学,两人都醉到了相当程度。清晨4点多,我们一起坐进了鼠那辆涂着黑漆的菲亚特300型小汽车。至于什么缘故,我实在记不得。
  大概有一位我俩共同的朋友吧。
  总之我们喝得烂醉,时速仪的指针指在80公里上。我们锐不可挡地冲破公园的围墙,压倒盆栽杜鹃,气势汹汹地直朝石柱一头撞去。而我们居然丝毫无损,实在只能说是万幸。
  我震醒了过来。我踢开撞毁的车门.跳到外面一看,只见菲亚特的引擎盖一直飞到十米开外的猴山栏杆跟前,车头前端凹得同石柱一般形状,突然从睡梦中惊醒的猴们怒不可遏。
  鼠双手扶着方向盘,身体弯成两折,但并未受伤,只是把一小时前吃的意大利馅饼吐到了仪表板上。我爬上车顶,从天窗窥视驾驶席:
  〃不要紧?〃
  〃嗯。有点过量,竟然吐了。〃
  〃能出来?〃
  〃拉我一把。〃
  鼠关掉发动机,把仪表板上的香烟塞进衣袋,这才慢吞吞地抓住我的手,爬上车顶。我们在菲亚特顶棚并肩坐下,仰望开始泛白的天空,不声不响地抽了几支烟。不知为何,我竟想起理查德.伯顿主演的装甲车电影。至于鼠在想什么,我自然无从知晓。
  〃喂,咱们可真算好运!〃5分钟后鼠开口道,〃瞧嘛,浑身完好无损,能信?〃
  我点点头:〃不过,车算报废了。〃
  〃别在意。车买得回来,运气可是千金难买。〃
  我有些意外,看着鼠的脸:〃阔佬不成?〃
  〃算是吧!〃
  〃那太好了!〃
  鼠没有应声,不大满足似地摇了摇头。〃总之我们交了好运。〃
  〃是啊。〃
  鼠用网球鞋跟碾死烟头,然后用手指朝猴山那边弹去。
  〃我说,咱俩合伙如何?保准无往不胜!〃
  〃先干什么?〃
  〃喝啤酒去!〃
  我们从附近的自动售货机里买了六听罐装啤酒,走到海边,歪倒在沙滩上一喝而光,随即眼望大海。天气好得无可挑剔。
  〃管我叫鼠好了。〃他说。
  〃干嘛叫这么个名字?〃
  〃记不得了,很久以前的事了。起初给人这么叫,心里是不痛快,现在无所谓。什么都可以习惯嘛。〃
  我俩将空啤酒罐一古脑儿扔到海里,背靠防波堤,把粗呢上衣蒙在脸上,睡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睁眼醒来,直觉得一股异样的生命力充满全身,甚是不可思议。
  〃能跑100公里!〃我对鼠说。
  〃我也能!〃
  然而当务之急是:将公园维修费分3年连本带利交到市政府去。
5
  鼠惊人地不看书。除了体育报纸和寄到信箱里的广告,我还没发现他看过其它铅字。我有时为了消磨时间看看书,他便像苍蝇盯视苍蝇拍似地盯着书问:
  〃干嘛看什么书啊?〃
  〃干嘛喝什么啤酒啊?〃
  我吃一口醋腌竹荚鱼,吃一口青菜色拉,看都没看鼠一眼地反问。鼠沉思了5分钟之久,开口道:
  〃啤酒的好处,在于它能够全部化为小便排泄出去。一出局一垒并杀,什么也没剩下。〃
  说罢,鼠看着我,我兀自继续吃喝。
  〃干嘛老看书?〃
  我连同啤酒一起把最后剩下的竹荚鱼一口送进肚里,收拾一下碟盘,拿起旁边刚读个开头的《情感教育》,啪啪啦啦翻了几页:
  〃因为福楼拜早已经死掉了。〃
  〃活着的作家的书就不看?〃
  〃活着的作家一钱不值。〃
  〃怎讲?〃
  〃对于死去的人,我觉得一般都可原谅。〃我一边回答,一边看着柜台里手提式电视机中的重播节目〃航线66〃。
  鼠又思忖多时。
  〃我问你,活生生的人怎么了?一般都不可原谅?〃
  〃怎么说呢,我还真没认真用脑想过。不过,一旦被逼得走投无路,或许是那样的,或许不可原谅。〃
  杰走过来,把两瓶新啤酒放在我们面前。
  〃不原谅又怎么着?〃
  〃抱枕头睡大觉。〃
  鼠困惑地摇摇头。
  〃奇谈怪论,我可是理解不了。〃
  鼠如此说罢,把啤酒倒进杯子,再次缩起身子陷入沉思。
  〃我读最后一本书是在去年夏天。〃鼠说:〃书名忘了作者忘了,为什么读也忘了,反正是个女人写的小说。主人公是有名的女时装设计师,30来岁,固执地以为自己患了不治之症。〃
  〃什么病?〃
  〃忘了,癌什么的。此外还能有不治之症?……这么着,她来到海滨避暑,从来到去一直手淫个不停。在浴室,在树林,在床上,在海里,简直不分场所。〃
  〃海里?〃
  〃是啊。……你能信?何苦连这个都写进小说,该写的题材难道不多的是?〃
  〃怕也是吧。〃
  〃我可不欣赏。那种小说,简直倒胃。〃
  我点点头。
  〃要是我,可就来个截然不同。〃
  〃比如说?〃
  鼠用指尖来回拨弄着啤酒杯,思索起来。
  〃你看这样如何:我乘坐的船在太平洋正中沉没了,于是我抓住救生圈,一个人看着星星在夜海上漂游。静静的、美丽的夜。正漂之间,发现对面也有一个年轻女子抓着救生圈漂来。〃
  〃女的可漂亮?〃
  〃那是的。〃
  我呷了口啤酒,摇头道:
  〃像有点滑稽。〃
  〃老实听着好了。接着,我们两人就挨在一起,边漂边聊。
  聊来时的途径,聊以后的去处,还有爱好啦、睡过的女孩数量啦,电视节目啦,昨天做的梦啦,等等等等。并且一块儿喝啤酒。〃
  〃慢着,哪里能有啤酒?〃
  鼠略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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