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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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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恺使金,至燕山,忽有人持炒粟十枚来献,自白曰,汴京李和儿也,挥涕


而去。盖金破汴后流转于燕,仍以炒栗世其业耳,然则今京师炒栗是其遗法
耶。”所云宋人小说当然即是放翁笔记,唯误十裹为十枚,未免少得可笑也。
郝兰皋著《晒书堂笔录》卷四中亦有“炒栗”一则云:

“栗生啖之益人,而新者微觉寡味,干取食之则味佳矣,苏子由服栗法
亦是取其极干者耳。然市肆皆传炒栗法。余幼时自塾晚归,闻街头唤炒栗声,
舌本流津,买之盈袖,恣意咀嚼。其栗殊小而壳薄,中实充满,炒用糖膏(俗
名糖稀),则壳极柔脆,手微剥之,壳肉易离而皮膜不粘,意甚快也。及来
京师,见市肆门外置柴锅,一人向火,一人坐高兀子,操长柄铁勺,频搅之
令匀遍。其栗稍大,而炒制之法和以濡糖藉以粗沙,亦如余幼时所见,而甜
美过之,都市炫鬻,相染成风,盘钉间称佳味矣。偶读《老学庵笔记》二言,
云云。惜其法竟不传,放翁虽著记而不能究言其详也。”郝君所说更有风致,
叙述炒栗子处极细腻可喜,盖由于对名物自有兴味,非他人所可及,唯与放
翁原来的感情却不相接触,无异于赵云松也。《放翁题跋》卷三有《跋吕侍
讲〈岁时杂记〉》云:

承平无事之日,故都节物及中州风俗人人知之,若不必记。自丧乱来七
十年,遗老凋落无在者,然后知此书之不可阀。吕公论著实崇宁大观间,岂
前辈达识固已知有后日耶。然年运而往,士大夫安于江左,求新亭对泣者正
未易得,抚卷累欷。庆元三年二月乙卯,笠泽陆游书。读此可知在炒栗中自
有故宫禾黍之思,后之读者安于北朝与安于江左相同,便自然不能觉得了。
但是这种文字终不能很多,多的大都是琐语,我也以为很有意思。卷三有一
则云:

今人谓贱丈夫日汉子,盖始于五胡乱华时。北齐魏恺自散骑长侍迁
青州长史,固辞,文宣帝大怒曰,何物汉子,与官不受!此其证也。承
平日有宗室名宗汉,自恶人犯其名,谓汉子曰兵士,举官皆然。其妻供
罗汉,其子授《汉书》,宫中人曰,今日夫人召僧供十八大阿罗兵士,
大保请官教点兵士书。都下哄然传以为笑。

又卷五有类似的一则云:

田登作郡,自讳其名,触者必怒,吏卒多被榜答,于是举州皆谓灯
为火。上元放灯,许人入州治游观,吏人遂书榜揭于市曰,本州依例放
火三日。

这两则在正统派看去当然是萧鹧巴曾鹑脯之流,即使不算清谈误国,也总是
逃避现实了吧。但是仔细想来,这是如此的么?汉子的语源便直戳了老受异
族欺侮的国民的心,“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俗谚岂不是至今还
是存在,而且还活着么?这种看法容易走入牛角湾的魔道里去,不过当作指
点老实人出迷津的方便如有用处,那么似乎也不妨一试的吧。又卷一有一则
云:

晏尚书景初作一士大夫墓志,以示朱希真。希真曰,甚妙,但似欠
四字,然不敢以告。景初苦问之,希真指“有文集十卷”字下曰,此处
欠。又问欠何字,曰,当增“不行于世”四字。景初遂增“藏于家”三
字,实用希真意也。

卷七有谈诗的一则云:今人解杜诗但寻出处,不知少陵之意初不如是。且如
岳阳楼诗: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
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泅流。此岂可以出处求哉?
纵使字字寻得出处,去少陵之意益远矣。盖后人元不知杜诗所以妙绝古


今者在何处,但以一字亦有出处为工,如《西昆酬唱集》中诗何曾有一
字无出处者,便以为追配少陵,可乎?且今人作诗亦未尝无出处,渠自
不知,若为之笺注亦字字有出处,但不妨其为恶诗耳。

放翁的意见固佳,其文字亦冷隽可喜,未数语尤妙:“不妨其为恶诗”,大
有刀笔徐风,令人想起后来的章实斋,上节记“不行于世”虽非放翁自己的
话,也有同样的趣味。卷八又有云:

北方民家吉凶辄有相礼者,谓之白席,多鄙俚可笑。韩魏公自枢密
归邺,赴一烟家礼席,偶取盘中一荔支欲啖之,白席者遽唱言曰,资政
吃荔支,请众客同吃荔支。魏公憎其喋喋,因置不复取,白席者又曰,
资政恶发也,却请众客放下荔支。魏公为一笑。恶发犹云怒也。

又卷二云:
钱王名其居日握髮殿。吴音握恶相乱,钱塘人遂谓其处日,此钱大

王恶发殿也。
连类抄录,亦颇有致。笔记中又有些文字,亦是琐语而中含至理,可以满正
宗读者之意,如卷一云:

青城山上官道人,北人也。巢居食松■,年九十矣,人有谒之者,
但粲然一笑耳,有所请问则托言病瞆,一语不肯答。予尝见之于丈人观
道院,忽自语养生曰,为国家致太平与长生不死,皆非常人所能然,且
当守国使不乱,以待奇才之出,卫生使不夭,以须异人之至,不乱不夭
皆不待异术,惟谨而已。予大喜,从而叩之,则已复言瞆矣。
上官道人其殆得道者欤,行事固妙,所说治国卫生的道理寥寥几句话,

却最高妙也最切实。我想这或者可以说是黄老之精髓吧,一方面亦未尝不合
于儒家的道理,盖由于中国人元是黄帝子孙而孔子也尝问礼于老聃乎。所可
惜的是不容易做,大抵也没有人想做过,北宋南宋以至明的季世,差不多都
是成心在做乱与夭,这实是件奇事。中国的思想大都可以分为道与儒与法,
而实际上的政教却往往是非道亦非儒亦非法,总之是非黄老,而于中国最有
益的办法恐怕正是黄老,如上官道人所说是也。读《老学庵笔记》而得救国
之道,似乎滑稽之甚,但我这里并不是说反话。真理原是平凡的东西,日光
之下本无新事也。(廿六年三月三十日)

□1937 年5 月刊《青年界》11 卷5 号,署名周作人
□收入《秉烛谈》

思痛记及其他

中国近世的丧乱记事我也曾搜集一点来读,可是所见很不多。如关于道
光壬寅(一八四二)“唉夷”犯江南之事,见有上海曹静山的《十三日备尝
记》,丹徒法又白的《京口偾城录》,杨羡门的《出围城记》,朱月樵的《草
间日记》等。长毛即太平天国时的记载有山阴陈昼卿的《蠡城被寇记》,会
稽杨华庭的《夏虫自语》,鲁叔容的《虎口日记》,都是关于绍兴的,李小
池著《思痛记》二卷则记江宁句容金坛一带,汪悔翁《乙丙日记》卷一亦记
江宁破城事。这里边与我最有情分的要算是《思痛记》了。这一小册书我已
买有三本,第一次是在光绪戊戌(一八九八),据日记上所记云:

“十二月十三日,阴。午,至试前看案尚未出,购《思痛记》二卷,江
宁李圭小池撰,洋一角。”其次是在北平,今年一月二日买得,价二元四角。
复次则在上海,三月中托友人代为买来,价一元二角八分也。我看这本书前
后几四十年,大有韦编三绝之概,每看时或不看而想起时辄发生许多感慨,
因为太多而且深切了,所以觉得无从说起,只好不说。这回决心想写小文绍
介,可是仍旧没法子抄录,我想这书是应该整本子的读下去的。假如有志士
仁人肯出资刊印,我想这书应该与孙秀楚的《扬州十日记》,“辛稼轩”的
《南渡录》,——不问所说徽钦二帝的事真伪如何,或辛君的名字确系假冒,
总之这三部书是值得合刻,给中国人读一遍的。还有一个缘故,单抄出几节
残杀的记事也不是好方法,这岂不是与节抄《金瓶梅词话》的淫事相似么?
唱经堂《杜诗解》卷四举三绝句的第一首云:

“前年渝州杀刺史,今年开州杀刺史,群盗相随剧虎狼,杀人更肯留妻
子。”圣叹评云:

“杀人句妙于更肯字,本是杀其人而淫其妻,却写得一似蒙其肯留,感
出意外者,非是写惨恶事犹用滑稽笔,不尔便恐粗犷不可读也。”金君故是
解人,此语说得很好,读了更令我难于选抄,其实只怕抄得不好使文章没有
气力,粗犷还是托词而已。我重复的说,这书是须得全读的,部分的选抄不
适宜也没有用。吾乡孙子久著《退宜堂诗集》卷二有“严鞠泉广文逸自贼中
赋赠”一首,并序云:

城陷,鞠泉虏系,夜将半,贼遍索赂,斫一人颅,衔刀灯下示怖众,

寻缚十四人递戮之,既十人,遽止。鞠泉竟免,次三人袁杜姚并得逸。

听谈已事沮交颐,生死须臾命若丝,

夜半灯光亮于雪,衔刀提出髑髅时。
还不如引这别一件事的诗聊以填空,若是原书那一定是非全读不可者也。

不过想介绍《恩痛记》而一句都不引,似乎也不相宜,所以我这里来弃
武就文,撇开太平天国的残杀淫掠而稍谈其文化政策吧。《思痛记》卷上记
咸丰庚申(一八六○)闰三月二十五日在金坛城外时事云:

李贼出坐殿中椅上,语一年约二十徐,发已如辫长,面白身矮瘦贼

曰,掌书大人,要备表文敬天父。贼随去,少顷握黄纸一通置桌上,又

一贼传人曰,俱来拜上帝。随见长发贼大小十三四人至,分两边挨次立,

李贼立正中面向外,复谓一贼曰,可令新傢伙们立廊前观听。馀众至,

则李贼首倡,众贼和之,似系四字一句不了了,约二十馀句,唱毕,所

谓掌书大人者趋至桌前北向捧黄纸,不知喃喃作何语,读罢就火焚之。

闻七日一礼拜,届期必若是,是即贼剿袭西洋天主教以惑众也。


悔翁《乙丙日记》卷一,记咸丰癸丑(一八五三)二月中事有云:
十二日,邻人刘宅有贼于其家打馆夕食,闻诵经声毕则齐声呼杀妖
而罢。初闻惊恐,谓其有邪术也。先是传言贼能放青烟以迷人,相去甚
远可以忽至人前,有青烟酸入人鼻不可耐云云,其言出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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