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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桃花-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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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雇轿夫。她们在丘陵沟壑中不紧不慢地走着,一路上,喜鹊看见秀米不停地流泪,待人接物,走路说话,动作都十分迟缓,喜鹊的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她们看到一个村庄就问路,看到一口井就停下来打水喝,迷了七八次路,在六七个陌生的农户家落脚。途中,秀米还发过一次痢疾,高烧使她一个晚上都在不停地说胡话。最后,喜鹊只得背着她赶路。当她们于第八天的中午到达花家舍的时候,秀米却在她的背上睡着了。    
    秀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泪水又一次溢出了她的眼眶。她们所在位置恰好就在村口的一个酒肆的边上。酒旗烂了边,褪了色,斜斜地飘在窗外。店里几乎看不到什么客人,门上的春联也是褪了色的,褪了又褪的,一个穿花袄的小姑娘坐在门栏上绕绒线,不时地打量着她们。    
    这个依山而建的村庄比她记忆中的要小得多,也寒碜得多。许多年前的那场大火所留下的断墙残壁,仍旧历历在目。只是连接各院各户的长廊早已拆除,路面两侧留下了一个个浅浅的廊柱的圆坑,大风一吹,尘土飞扬。    
    山上的树木大都砍伐殆尽,光秃秃的。行将颓圮的房屋一座连着一座,似乎随时都会坍塌下来。道路两侧的沟渠依然流水,鱼鳞般灰灰的屋顶上飞过几只老鸹,咕咕的叫着,给这个村庄带来了些许活气。    
    她们正想离开那里,酒店的窗户突然打开了。从里面探出一张胖胖的虚肿的妇人的脸。    
    “要吃饭吗?”她问道。    
    “不要。”喜鹊笑了笑,回答她。    
    那扇窗户“啪”的一声又关上了。    
    她们来到了湖边。那座小岛与村庄隔着一箭之地,远远望去,一片灰蒙。岛上的那座房屋(秀米和韩六在那儿住了一年零三个月)已不复存在。密密麻麻的种满了桑树。她们看见一个打鱼的,正摇着小船在湖中捕鱼。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到第二个人。    
    她们在湖边一直等到午后,那艘渔船才靠了岸。秀米问渔夫,能不能送她们去岛上看一看。那渔夫打量了她们好一阵子,才道:    
    “岛上没人住了。”    
    秀米说:“我们只是想上去看看,能不能渡我们过去?”    
    “没什么好看的,岛上全是桑林,一个人也没有。”渔夫道。    
    喜鹊见他这么说,就从腰间摸出一张银票来。送给他。渔夫见了银票,也不伸手来接,嘴里嗫嚅道:“你们既要上去,我就划船送你们过去就是,钱就不用了。”


第四部分 禁语第78节 最为难的是喜鹊

    两人上了船,渔夫道,自从他来到花家舍的那天起,这个岛子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不过,他听说原先岛上有一座老房子,也曾住过一个尼姑。可不知什么时候,房子就拆掉了。那个尼姑也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么说,你不是本地人?”喜鹊问道。    
    渔夫说,他入赘到二姨妈家做倒插门的女婿,已经五年了。他每天都在湖中捕鱼,从来就没看到一个人。只是到了三月份,乌毛蚕孵出来了,花家舍的妇女才会到岛上去采桑叶。    
    他说,他的堂客也养蚕,有四五匾。有一次,半夜里蚕饥,她就央求他打着灯笼陪她去岛上摘桑叶。可她不知道桑叶浸满了露水,蚕吃了会死。第二天,雪白雪白的蚕就全都倒进湖里了。他还说,他很喜欢听蚕吃桑叶的声音,就像下雨一样。    
    说到这儿,渔夫又抬头看了看她们,问道:“你们的府上在哪里?因何要到那座岛上去?”    
    秀米不作声,只是看着远处的那一大片桑园发愣。风将桑枝吹的琅琅作响。    
    船渐渐靠向岸边,喜鹊已经能够看见桑园中一段倒塌的墙基了,这时,她听见秀米叹了一口气,道:    
    “算了,我们不上去了,回去吧。”    
    “怎么又不想去了?船都靠岸了。”渔夫道。    
    “赶了七八天路,来一趟也不容易,”喜鹊劝道,“不如上去稍呆一会儿,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我已经看过了。我们回去吧。”秀米说。    
    她的声音不高,语调却是冷冷的,硬硬的,不容辩驳。    
    她们决定当天就离开花家舍。    
    一艘乌篷船载着她们,沿着水路返回普济。船户说,如果运气好,一直顺风,第二天中午就能驶入长江。秀米躺在阴暗、冰冷的船舱里,听着头顶上哗哗的水声进入了梦乡。不时有芦枝拂过船篷,发出清脆的飒飒声。她又一次梦见了那座被湖水围困的小岛,月光下蓝莹莹的坟冢,那些桑田,还有桑林中的断墙剩瓦。当然还有韩六。不知有多少回,她们两个人坐在窗边说话,看着黑夜一点点褪了色,铁水似的朝阳战栗着跃出水面,岸边的树林都红了。她听见韩六在她耳边说:其实,我们每个人的心,都是一个被围困的小岛。    
    可如今,韩六又去哪里了呢?    
    半夜里,一片昏暗的灯光将船舱照亮了。秀米披衣坐起,透过舱门朝外一看,原来是有船队经过。每一艘船上都点着一盏灯。秀米数了数,一共七艘。这些船用铁索连在一起,远远看去,就像是一行人打着灯笼在赶夜路。    
    起风了,天空群星闪烁。在这深秋的午夜,看着渐渐走远的船队,秀米不由得打了寒战,泪水夺眶而出。她知道,此刻,她所遇见的不是一个过路的船队,而正是二十年前的自己。    
    这年冬天的一个清晨,秀米像往常一样从阁楼上醒来。天气实在是太冷了,秀米赖在被窝里久久不愿起床。太阳出来了。喜鹊在菜地里冲着阁楼大叫。她说:酴架下几株腊梅全都开花了。    
    秀米从床上起来到五斗橱前梳头。她看见摆在桌上的那只瓦釜里结了一层晶莹的薄冰。她记得昨晚用这只瓦釜洗过脸,大概是水没有倒干净,釜底就结了一层冰碴儿。秀米只是不经意地朝那瓦釜瞥了一眼,她的眼神一下就呆住了。由于惊骇,她的整个脸都变了形。    
    她从冰花所织成的图案中看到了一个人的脸,这个人正是她的父亲!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父亲似乎在捻须微笑,他坐在一条宽敞的大路边,正和什么人在下棋。    
    阁楼里的光线太暗了。秀米随手将木梳一丢,端起瓦釜来到了屋外的凉亭里。    
    正好有一缕阳光从东院墙的树梢顶上照过来,秀米坐在凉亭边的石凳上将冰花凑在阳光下仔细观看。父亲的对面还坐着一个人,但她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两人坐在一棵大松树下,背后是一片低缓的山坡,山坡上似有羊群在吃草。他们的身边有一条大路,路边是一条湍急的河流。人物、大树、草木、河水和羊群无不清晰在目,栩栩如生。    
    大路上停着一辆汽车,车门开着,车上的一个什么人(是个秃头)跨下一只脚,正要从车上下来。秀米觉得这个人面目晦暗却又似曾相识,她想细细辨认,可画面变得越来越模糊了。这温暖的阳光下,冰花正在融化。它一点一点地,却是无可奈何地在融化。    
    这幅正在融化的冰花,就是秀米的过去和未来。    
    冰花是脆弱的,人亦如此。秀米觉得心口一阵绞痛,就想靠在廊柱上歇一会儿,喘口气。于是,她就靠在那儿静静地死去了。    
    1952年5月,新任梅城县县长〔谭功达(1911—1976),原名梅元宝,为陆秀米次子,降生后即由狱卒梅世光妻抱走。长年居住于浦口。梅世光于1935年病故。临终前告以来历实情。其生父一说为普济人谭四,毕竟无可详考。1946年任新四军挺进中队普济支队政委,1952年出任梅城县县长。〕坐着一辆崭新的吉普车,行驶在通往普济水库的盘山公路上。谭县长从车窗中偶然看见两个老人盘腿坐在一棵大松树下对弈,便让司机停车。同车的姚秘书知道县长是个棋迷,见他喝令司机停车,她便娇滴滴,奶声奶气地推了推谭县长的胳臂,笑道:“老谭,是不是棋瘾又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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