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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桃花-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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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中午,喜鹊照例去帮着花二娘分粥。当最后一个人将破碗伸过来的时候,锅里的粥没有了。花二娘道:    
    “怎么就这么巧?就差你这一勺。”    
    喜鹊抬头一看,这个人正是去年在丁先生丧礼上露过面的乞丐。喜鹊盯着他看了好半天,脱口道:“你从哪里来?我怎么觉着认得你似的。”    
    那人一慌,手里的碗就掉在了地上,也顾不得去捡,扭头就走。这一次,喜鹊迈开一双大脚,跟着那人一直追到河边。她心里想,一定要问问这人到底是谁。那个人明显是跑不动了,不时地按着腰,停下来喘气。最后,他们隔着一个池塘追了好几圈,喜鹊实在跑不动了,就朝那人喊了一句:    
    “你不要跑了。我认出你来了。你是翠莲。”    
    这一喊,那人果然立住不动了。怔了半晌,蹲在地上,“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池塘边有一架废弃的水车。两个人正好坐在水车上说话。当时艳日高照,天气晴暖。融雪顺着水车的凹槽流入池塘中,哗哗地响。    
    喜鹊陪着翠莲哭了一阵,抬袖揩了揩脸,着鼻子问她,怎么是一副男人的装扮,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    
    翠莲只是啜泣不作声。    
    “你不是和那个,那个什么龙守备结婚了吗?怎么落到这步田地?”喜鹊道。她这一问,翠莲就哭得更凶了,不时的甩出一道道清鼻涕,抹在水车扶手上。    
    “唉,”翠莲长叹了一口气,徐徐道,“命该如此。”    
    她说,她离开普济之后,就跟着龙守备搬到梅城去住。可不到一年,龙守备就在别处添了房产,先后娶进了两房姨太。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踏进过她的房门。翠莲厚着脸皮又在龙家苦熬了三个月,最后,龙守备就派了一个亲信来传话。    
    “他其实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把枪往桌上一拍。我当时就知道在龙家呆不住了,就问他,是不是要赶我走。那亲信也就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孩子,一脸坏笑,满嘴酒气地凑了过来,道:不忙,不忙。等小弟先舒服舒服。”    
    翠莲离开守备府之后,曾先后托迹于两家梅城妓馆,干起了老本行。后来鸨母访得翠莲原来是守备府出来的人,就不敢收留她了。鸨母说:“不管真的也好,假的也好,你毕竟做过人家夫人,日后龙长官要是知道了,还当我是故意羞辱他呢,况且,你也这么大年纪了。”    
    后来,翠莲又去另一个妓院,鸨母还是这番话。于是,她只得行乞为生。    
    说来也奇怪,在行乞路上,不管她朝哪个方向走,走来走去总会走到普济来。“好像被小东西的魂儿带着。”翠莲道。    
    一谈到小东西,喜鹊的心头就是一紧。“按说,在普济学堂那会儿,校长也待你不薄……”后半句话,喜鹊忍住了没有说。    
    “我知道。”翠莲猛吸了一口气,叹道,“命该如此。”    
    她说,早年她流落在郴州时,在途中遇到一个乞丐,带着个不到五六岁的孩子。当时,那个孩子已饿得只剩下一口气了。她看他们父子俩可怜,就给了他们两个馒头,正要走,那个瞎子就把她叫住了。他说,受人一饭之恩,当衔环结草以报。他又说没什么本事,只是给人算命看相,倒有几分灵验。当下就给翠莲看了相,说她这辈子,乞讨为生,最终饿死街头,为野狗所食。若要免除此劫,却也不难,只要找一个属猪的人嫁了就成。    
    “那龙守备当年装扮成一个弹棉花的,来村中查访革命党人的动向。我全不知他的真实身份。恰好校长,也就是秀米,让我去村中找六师郎中来看病,她那些日子牙疼得厉害。路过孙姑娘家时,见他歇着工,正在门前抽烟,就与他随便搭了几句话。这狗日的东西,心肠虽黑,倒是一表人才,能说会道,我还没来得及弄明白怎么回事,就着了他的道儿了。对天发誓,当时我真不知道他是朝廷的密探。就是打死我,我那会儿也不敢存心背叛校长。后来……”    
    “是不是因他是属猪的,你才拿定主意跟他?”喜鹊问。    
    翠莲想了想,先是点了点头,后来又摇了摇头。道:“也不全是,你还没碰过男人,不知道这男人的好处。这狗日的龙守备,高大英武,仪表堂堂,真是一副好身手。咱们做女人的,只要被他们男人掐住了软的地方,就由不得你不依,一步错,步步错,到后来只能闭着眼睛由他摆布了。”    
    一席话,说得喜鹊面红耳赤,低头不语。    
    过了半晌,翠莲又问起秀米的近况,问起她这些年有没有提起过自己。喜鹊道:“还说呢,她这些年一句话也没说过,我还以为她是哑巴。”    
    “不是哑巴,她能说话。”    
    “你怎么知道?”    
    “只有我知道她的心思,她不说话,是为了惩罚自己。”    
    “为什么?我不大明白。”    
    “还不是为了那个小东西。”翠莲回忆说,“其实,在学堂的时候,别人都以为她是疯子,连自己生的孩子都不管不问,实际上她每天都想着这个孩子。”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有一天,我去伽蓝殿和她说话,曾问过她,为什么对那个小东西那么狠?不管怎么说,这孩子毕竟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怎么能忍心。你知道她怎么说……”    
    喜鹊摇了摇头。    
    “她说,她一旦走上了这条路,就得抱着必死的决心,就像薛举人、张季元一样。她对孩子凶一点,免得她死后,孩子会想她。”    
    听她这么说,喜鹊又哭了起来。好不容易止住泪,喜鹊就问她日后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翠莲反问了一句,似乎在问喜鹊,更像是问自己。“我也不知道,走到哪里是哪里了。不过,普济我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第四部分 禁语第77节 让人畏惧的疯子

    喜鹊宅心仁厚,一听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心里就有些酸酸的。半晌,低低说:“要不然,我去和秀米说说,你留在普济,我们一块儿住。”    
    “不成,不成。”翠莲道,“就算她肯收留我,我也无脸面见她。陆家一百八十亩地,虽说秀米经手卖与龙庆棠父子,但计谋还是我出的。小东西虽不是死在我手上,但确是因我而死……”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什么事来,问道:“听说,她在狱中还生过一个孩子……”    
    喜鹊说:“据说出生三天就被人抱走了,现在也不知流落到哪里,是不是还活在世上。”    
    两个人从中午一直说到太阳偏西。当时西北风刮得正急,不知不觉中,喜鹊觉得自己的身手脚都冻僵了。翠莲拎起打狗棍,戴着破草帽,看样子要走。    
    喜鹊不知说什么才好,怔了半天,才说:“要是到了实在没有法子的时候,还是到普济来吧。”    
    翠莲回过头来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径直离去了。    
    喜鹊两眼红红地往回走,不忍心回过头去看她。走到村口,远远地看到秀米正站在门口等她。她看了看喜鹊,又看了看她身后一望无际、风雪呼啸的旷野,道:“怎么,翠莲到底还是不肯来?”    
    十二年以后。    
    到了十一月初,田里的稻子都已割完,光秃秃的稻田地已覆盖着一片白茫茫的薄霜。溪边,路侧的一簇簇乌桕树,一夜之间全都红了。白色的浆果点缀于枝头,像雪,像柳絮,又像梅花。    
    秀米说,地里的稻子熟了,它的时候到了,接下来就要被割掉了。秀米又说,连乌桕树都红了。等到它的叶子落尽,雪白的果实发了黑,天就该下雪啦。    
    这些话全都没有来由,让喜鹊猜不着她的心思。天是出奇的好。在无风的日子,天空一碧万顷,正是江南人所说的阳春天气。阳光温煦,光阴闲静。不时有雁阵掠过树梢。可秀米说,雁阵一过,寒鸦就跟着过来了。她的这些话似乎在暗示着什么。好在喜鹊早已习惯,虽有讶异,亦未过多留心。    
    十多年来,秀米一直在后院照料她的那些花花草草。院子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钵、花盆和花桶。玉簪、牡丹、蜀葵、棣棠、杜鹃、甘菊、腊梅之属,充盈其间。酴架上、阁楼的台阶上、菜地里、墙脚、竹林边,都摆满了。    
    虽说禁语誓已破,但秀米话通常很少。眼下正是深秋,晚菊开得正好,秀米有时也会凭记忆所及,抄录几首菊花诗给喜鹊看,聊作破闷解语之思。那些诗的意思,也让喜鹊深感不安。比如:    
    东篱恰似武陵乡,    
    此花开尽更无花。    
    要么:    
    有时醉眼偷相顾,    
    错认陶潜作阮郎。    
    或者:    
    黄蕊绿茎如旧岁,    
    人心徒有后时嗟。    
    似有万端愁绪,郁结在胸。忽然有一日,她们正在院子里剪花枝,秀米对喜鹊说:    
    “你可曾听说过一个叫花家舍的地方?”    
    喜鹊点点头。    
    秀米又问:“你可认得去花家舍的路?”    
    喜鹊摇了摇头。    
    除了去长洲赶集,喜鹊从未出过远门。她抬起头,看了看天。花家舍,就是天上的一片浮云,虽然看得见,却像梦一般遥不可及。喜鹊不知道秀米为何忽然想到要去这么一个地方。    
    秀米说,她想去看看那座小岛。    
    不过,既然她想去,喜鹊所能做到的只能是四处探听前往花家舍的路径,并着手准备盘缠和路上的干粮了。    
    喜鹊心里想的,出一趟远门也好,至少能够让她消消愁,解解闷。过了几天,秀米又忽然提出,让喜鹊请人来将夫人和小东西的坟修了修,诸事停当之后,这才上路。    
    喜鹊准备了三天的干粮。在她看来,三天的时间已经太长了,足以走遍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一路上,哪怕是累得走不动路了,秀米也不肯雇轿夫。她们在丘陵沟壑中不紧不慢地走着,一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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