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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帐灯-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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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眼我竟没有认出昏迷在地的正是我的仇人。    
    我从未见过那么面无人色的脸,那么痛苦难耐的神情,几乎会让所有看见的人不寒而栗。    
    那折磨着他的不知是什么样的痛苦,令他在昏迷中仍一阵阵地痉挛。他呼吸粗重,紧咬的牙齿深深切入了嘴唇。额角青筋暴起,突突跳动。惨白的脸上五官扭曲,冷汗淋漓。汗湿的眉宇触目地黑。    
    我慢慢蹲下身去,微弱的火光无意间照见他挣开的破裂衣襟。    
    他胸膛的伤痕清晰可见。那是纵横交错皮开肉绽的鞭痕,虽然年深日久仍森然可怖。    
    忽然间我无法相信眼前这伤痕累累痛苦隐忍的男子就是我念兹在兹的仇人。    
    我出神良久,熄灭了火折。    
    要看不见他的神情,我才能够重新举刀。    
    四下里死一般地安静,除去他的喘息,他的心跳,他血脉流动的沙沙声,他痛到抽搐时簌簌的衣响。    
    我知道当我一刀砍下,所有这些声音将会归于静止。    
    不知为何这发现令我觉得空虚,深冷地寂寞。    
    地上的他仿佛挣动了一下,似要苏醒。    
    我悚然一惊,预备刺下。    
    就在此时,一只滚烫的手紧紧握住了我冰冷的足踝,用力到阵阵痉挛,仿佛要让他的指骨与我的踝骨碎在一处。    
    霎那间我的心前所未有地猛烈抽搐,一阵凶猛的纤颤由心脏一直奔流到我的指尖。我再也握不住我的刀。    
    刀自我手中坠落,刀锋轻轻斩入他的右肩,然后刀柄落地,砰然巨响。    
    ……    
    我没有听到侍卫奔来的脚步,待我的听觉恢复,耳边已响起叩门声。    
    叩门两遍以后,由试探变为焦急。    
    侍卫压低了声音唤:“王爷!”    
    我一动不动。    
    我没有挣脱那握住我足踝的手。    
    我甚至不曾去捡起我的刀,完成我未完成的刺杀。    
    门被再度叩响,这次门外已有两人。    
    我知道只需片刻,已经起疑的他们便会破门而入。    
    我没有恐慌,有的只是功亏一篑的绝望与疲乏。    
    一个沙哑疲惫的声音就在最后一刻响起:    
    “我没事,刚刚带翻了茶碗,你们下去吧。”    
    门外的人松了一口气,连声请罪后终于离开。    
    “为什么?”    
    待他又一波痛楚的抽搐平息,我低声问。    
    他喘息道:“让他们进来,你也还是有机会杀我。”    
    停停,又说:“我不能死在这里。你放了我,我便放了你的朋友。”    
    我的心猛地一跳,似在无边黑暗中见到一丝光亮。    
    一时间我激动到颤抖,想要问他:“真的?”    
    却终于觉得不必。    
    不知为何,我竟觉得我可以信任他。    
    我沉默地捡起我的刀,手指碰到了温暖粘稠的液体,是他的血。    
    燃起火折,我察看了他肩上的伤口,伤口不深,却仍在流血。我微微犹豫,点了他止血的穴道。    
    “谢谢。”他说完后,闭上眼睛,陷入了昏睡。    
    他的眉宇舒展开来,神情平静而疲乏,只有满额冷汗还残留着挣扎的痕迹。也许折磨着他的痛苦终于已经过去。    
    火折燃到了尽头。    
    在黑暗中,我轻轻掰开他仍紧握着我足踝的手。    
    他不安地动了一动。    
    我想他自始至终都不知道他握的是什么。    
    他只是要在无比痛苦中寻找一个可以让他紧紧握住的东西。


第一部分杀意逼人的女子

    我想要握住一样东西,让我在这荒唐、混乱、滚烫、痛苦的世界中可以紧紧握住的东西。    
    我记得那样的东西我曾经有过。    
    当我幼年时无能为力地被兄弟们欺凌围殴,当我被父皇责罚跪在烈日下灼烧的石板,当我带领饥渴难耐的兵马在戈壁中寻找水源,当我貌似从容实则五内如焚地等待战事结果,当我受伤或生病发烧至神智昏沉……我曾不只一次紧握着它。    
    那样东西清凉、坚润而光洁,如同秋天夜里和露水凝结的月光,轻易扑灭我心头嘈杂的野火,如有魔法,从不曾令我失望。    
    我将它珍藏在身边二十年,从三哥将它送给我的那天起。    
    直到那天晚上,那天晚上我将它丢入了凝碧池。    
    那天晚上,我独坐在黑暗的垂虹水榭,凄风八面吹透我的衣衫。我才知道有这样的冷,冷到我连冷的感觉都快要失去。    
    人声忽然静寂,船只划近,我看见了她。    
    她铺开的长发比暗夜还要幽深,发间闪烁着寂蓝的水光。    
    我忍不住笑,将手臂探出围栏,放开了我一直紧握的碧玉如意。    
    当这世上所有的火都已熄灭,我已不再需要什么清凉的慰藉。    
    ……    
    然而现在,我的手觉得空虚。    
    在我方才沉重绝望的痛苦里,昏沉之间,我仿佛握住了什么东西。我滚烫的掌心触摸到熟悉而又陌生的微凉,久违的慰藉还有支撑。一时间仿佛连深入骨髓的痛苦都退潮。    
    我无力多想,我只是紧紧握住。    
    我昏沉地惊喜,叶落归根似的疲倦,患得患失的不安。    
    当我终于失去时,我心中满是不舍的空虚。    
    ……    
    刺目天光将我自昏睡中扰醒。肩头火辣的疼痛似乎不属于我的旧伤。我低头看见衣上的血迹,才恍然明白昨夜的场景不全是梦。    
    抬起头,看见那要杀我的女子正站在墙角,霎那间我误以为满院雪意已推窗而入,然后才明白那只是她清滟亮洌的容颜。    
    我早该知道会是她,昨日道旁那惊鸿一瞥却杀意逼人的女子。她果然不肯放过我,追踪我直至这里。    
    “你什么时候会放了他?”    
    她的声音像轻轻敲断冬天檐下的冰柱,脆,冷,依稀有叮咚的余韵。    
    “三日以后。”我略为思索后回答,“你再在这里待半个时辰,皇上起驾后守备会松弛很多。你可以那时再离开。”    
    她没有答话。    
    我取出一件完好的外袍罩在外面,以免别人看见我肩上的伤痕,走到门边,预备到外面洗漱,却听见她忽然变得激动的声音,“等一等。”她说。    
    我回身,迎上她的眼光。她的眼光仿佛脱鞘而出的寒匕,刺出火热的恨意与决绝。    
    “将来,我还是要杀了你。”    
    这样说时,她双颊两抹嫣红如染上了浮薄血色的寒锋。    
    我忽然觉得如此疲乏。    
    半生倦意都于此刻袭来,情仇于我何堪?生死都不过如是。    
    “我知道。”我回答,并没有心力去好奇地探究她为什么要杀我。    
    我与皇上在胜衣亭作别。    
    多年以前,他曾送我出征,到这里正是黄昏。    
    那时他下马立定,我们饮尽三杯,一切尽在不言中,然后他才飞马驰回漫天残阳里去。    
    他也曾轻袍缓带,独自一人,在这里迎我凯旋。我仍记得他坐在亭阶上吹起的箫声,望见我策马而来时眼中点起的光华。    
    那时四野秋芒,长空纯寂。那时他还不是皇上,他只是我的三哥。那时我的生命正全盛,我以为尽欢便是无憾,意气总要风发。


第一部分温着与当年同样的酒

    今日我们温着与当年同样的酒。    
    只是早已物是人非。    
    甚至连胜衣亭都已经破败,破败如我今日的人生。    
    我们无言对饮,直至朔风凛冽让我惊觉。    
    我离席跪请皇上尽早起驾。    
    皇上叹息一声,伸手拉我起来。    
    “替我好好调教琰儿。自己……也要保重。”    
    他手上的温暖依然能够递到我的心底,即使我已如此身心俱疲。    
    “皇上放心。”    
    他深深望我一眼,终于不再说什么,转身进入了玉辇。    
    肩伤令我不能骑马,乘车回到京城时暮色已经四合。    
    刘晔带领几个家人正在门口等候,说是嬷嬷一定要等我一起用膳。    
    我要刘晔先随我至敞乐轩,处理了肩伤,换下了血污的衣裳。    
    “不必对老夫人提起。”我叮嘱一时慌了手脚的刘晔。何必又让嬷嬷为我担心。    
    慕华堂灯火通明,嬷嬷果然在等我。    
    她望着我的眼光永远令我觉得歉然。    
    常年耽于国事,我陪她的时间少之又少。此次皇上出巡由我代为摄政,三日后我必入宫理事,三月内不能回府。此事我还不知要如何开口。    
    我心思芜杂地吃着晚饭,忽听嬷嬷问道:“还能在府里待几日?”    
    我一怔,随即明白在她的面前我永远无法不形于色。    
    “要搬进宫里是不是?明天我就给你收拾东西。”    
    “不急,”我笑着说,“还有三天。”    
    嬷嬷应了一声,终于还是叹了口气,    
    “宫里的人究竟不如自家人知道冷暖,你自己要知道当心。”    
    我唯唯答应,知道她终究放心不下。    
    我这一生独欠皇上和她。我只希望有一日皇上不再需要我,我便得以陪她静养天年。然而我不知道这一天还有多远。    
    当晚在书房我提审了那名刺客。    
    一日不见,他已憔悴不少,眸光暗淡。    
    我知道当他看见我依旧活着,已经开始为谁忧心。    
    “你放心,”我说,“她很好。”    
    他眼中波光一闪,抬起头来。    
    “她没有杀我,是为了救你。我答应她后天会放你出府。”    
    “为什么?”他终于开口,“你明知道我们仍会杀你,为什么这么轻易地放过我们?”    
    他的声音澄澈轻和,仿佛正跟人说云淡风清,月华在衣。入耳才惊觉声音如此的熟悉,仿佛在他开口前我就已知道他该有怎样的声音。    
    “答应过的事我自然会做,何况,你们也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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