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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魂腔 作者:陈先发-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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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娶到了老县长的独生闺女。上学时,他就因隔三差五地抖落他的煽动性演说,受到过校方的多次训诫,有时,为了追求他所谓“磁性”嗓音的嘶哑,他不惜掏钱请同学们一道上馆子喝烈酒、吃川菜。你有种就再涮一锅?川肠子真恶心,夹着粪气呢。怕啥?操!将头临白刃,犹如斩春风。僧璨的诗。这也确是件得失参半的事,嗓子受了罪,倒真惹得一些女孩子哭着闹着迷上了他的声音。我在大学读书时,也曾听过一些学生领袖气拔河山的演讲,现在想想那些内容未免有点幼稚可笑,按眼下的说法,“作秀”味儿太重了,但当年我是对他们仰慕不已的啊。久违了,王清举同学的嘶哑!虚伪?不。虚伪是一种绝症。虚伪更是一种文化。席地坐在村民堆里,我看着已长得脑满肠肥的王清举仍蹩出了我似曾熟悉的嗓音和作派,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亲切。       
        王乡长说:“我的父老弟兄们,我今天这颗心啊,已激动得卡到嗓子眼啦,你们听得出吧!我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呀,因为今天————”。我感觉到了他的幼稚,我认为他面对的是农民,他必须用泥土的思维去完成他的演讲。而今天,我终于承认了自已的幼稚:农民总是被他们所完全不懂的东西、完全脱节的方式所征服。 
          
        他停顿了一会儿,猛地抓住了这一小段让空气都凝住了的沉默后,猛地喊道:“因为今天千年沧桑的淮河治灾史揭开了彻底崭新的一页!请乡亲们回头瞧瞧,咱瘫子村正巧位于河外滩的洪水走廊上,你们靠血靠汗攒下的一点点财产,一点点积蓄,洪灾一到就冲个精光!请问世间什么样的野兽最凶、什么样的强盗最黑呀?照我讲,这洪水就是牙最尖的猛兽,心最黑的强盗啊乡亲们!乡政府的日子,也不好过,紧巴得不行,但就是在这财政揭不开锅的困难状况下,我们仍然挤出了一点钱。这钱也是能攥出水来的啊。我们以这笔钱支持你们搬迁建镇,你们只要从河滩上向后撤七百米,就是这七百米!上了堤,你们就能过上你们渴望已久的精彩生活!去年省上的公报讲了,瘫子村如今是千里淮河最后一个没通电的村子了。我看了脸发烧,这是一种耻辱哇乡亲们!你们只要撤上堤了,一切就变了,就会有电,就会有电视,就会从广播里听到拉魂腔,就会从电视里听见辣妹子宋祖英唱歌,就会————” 
          
        “狗操的滚”。突然台下的人群里爆出这一句。因为顺着风,这一声传得特别真切,本是鸦雀无声的村民们便哄笑着朝后瞧,原来是一个村民在轰舔他屁股蛋子的大黑狗。众人一笑,他慌着站起来,蹩红了脸说:“笑啥笑啥嘛。狗啊,当然是狗操出来的,这有啥?”又有人攒足了劲地喊了一句:腊八,为啥狗偏要舔你的屁股,是不是昨个夜间有啥东西没洗干净啊?又是一阵哄笑,严峻的会场秩序一下子乱了。这种突如其来的戏谑气氛是最伤害主持人的。我瞥瞥台上的王清举,站他身后的乡秘书倒是机警,赶忙把茶杯盖拧开递给乡长,解决了他僵硬着半张着个嘴的尴尬。 
          
        会议出岔子的间隙,我第一次从淮河干流大堤上俯瞰这著名的瘫子村。     
        原来淮河在这里陡然拐了一个大弯,朝南的流向猛地在此转头向东,流速骤减带来的的沉泥遗沙,淤积而成了一块约摸七、八平方公里的冲积扇,怪就怪在瘫子村座落在冲积扇离河道最近的一块开阔地上。这曾经很让趴在地图上研究的姜斯年教授费解。如果选址仅是为了解渴,这倒也好理解,即便在冬季的枯水期,要解决农业生产的灌溉用水也不难。可从河势上分析,这分明是一次极其危险的选址,它离汹涌的主汛期河道太近了,近在咫尺。但鉴于祖辈风水学的过于深奥,我虽然后来对瘫子村的方位揣着太多的疑问,但从未试图解开这些疑问。这对一个试图培养出考据癖的人,确是个例外。从远处看,全村在巨柳掩映之中,虽然早春的柳树尚未吐芽,层层叠叠的枝丛间也只稍露出一些屋顶和墙角。树干都斜向东南,显然是多年洪水冲刷所致。听梅红说过,上游的洪水一次一次摧毁瘫子村之时,也将一些禽尸畜体留在了这块土地上,腐烂使这块地形成了一种令人惊异的肥力。民谚道,收获了拐子滩、富烧了半边天。灾后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遗留在这块地里,一个村妇曾捡到一匣精致无比的牙雕梳妆盒,七折叠、细工漆,面上嵌着异形贝壳,壳上刻着一个“柳”字,县文化局的考古专家疑为明末秦淮名妓柳如是的闺中之物。“谁说她是麻子?麻子还能倾国倾城?”明末的书生都瞎啦,真叫人崩溃!”“瘫子村有两个瞎子,一个是印子他爹,另一个是个打铁的”。村上的风水先生梅子孝讲,这匣子里面藏着五条冤魂,留在村里,是个恶兆,村里很快将它交上去了。地,肥沃到什么地步呢,梅红曾说你播下个跳蚤,说不定会长出个龙种。说这句话时,在省立图书馆昏昏然的灯下,幽暗中她自抚着前胸双峰喃喃地说,这真是地道的淮水龙种呢。 
      
        从我立足的这堤上看,青灰的瘫子村轮廓像一个巨型的口袋。或者像个张开的嘴,正欲倾诉,又被大水堵塞了它的喉咙。多年后,瘫子村消失之时,我听说村里也有一些老人嫌晦气,把村子就唤作了“口袋村”。从河势上分析,洪水对瘫子村的掠夺真的像从口袋中掏钥匙一样轻而易举。 
          
        拿着梅红的纸条子,我找到了她的父亲麻三叔和哥哥虎子。虎子,也就是现任的瘫子村村长。七十二岁的麻三叔,脸色焦黄,身板儿硕长,可第一眼老让我觉出点儿怪,事后想想,原来是他的脖梗子皮包骨似地细长,与硬实的躯体合不上拍。他的腰间用根白布带捆束着旧棉袄,虽然斜插着支竹制的旱烟管,手中夹着却是根卷烟。我在人堆里已见过不少村民腰插着这样的旱烟管,仿佛已是一种饰品,或是在时刻等着什么人猝不及防地递上一撮呛人的干烟叶。许多人置新衣裳时,就顺带着置一根旱烟管,可往往衣裳穿破了,旱烟管中还没沾上烟焦味儿。真正的饰品啊。梅红两个字余音未尽,麻三叔就一把攥住了我的手热火地摇起来,说:丫头早来过信了。让我们款待好你。他攥得我生疼。穿着一件弊脚格子西服的梅虎站在一边憨笑着。他是梅红同父异母的哥哥,小时曾受过一次掉命的惊吓,按梅红的说法,胆子吓瘪掉了。麻三叔年轻时靠贩卖从洪涛中捞上的房梁和旧家俱为生,1954年的大洪水中,刚死了亲娘的虎子突然失踪了,麻三叔急傻了眼。可当天下午他泅水去抢一根圆木,却发现上面趴着七岁的虎子。大家都说,这娃儿命儿真硬,但过度的惊吓也好像使他忘记了一切,既忘了父母和家乡的名字,过了好几年才渐渐恢复了记忆。也忘了怎么哭,三十多年来,村中没人看过梅虎掉一片泪瓣子,活是活下来了,却落下个连老鼠都怕的夜惧症的病根子。梅红说她哥其实是个知冷知热的男人,在村里每个老人膝前他都驯善得很,他又是梅麻三的儿子,冲这两点,村民们抬举他做了村长。 
          
        “咱对乡亲不怕问句丑话。全村老幼859号人中到底有多少缺胳膊断腿的瘫子瘸子啊?”     
        王清举乡长仍在继续的演说,语气却陡然生硬了起来:“有多少?嗯,157个人啊乡亲们!一个叫我这个乡长多么沉重的数字啊。咱这个村在唐朝以前叫滩子村,河滩的滩,后来灾来屋塌,砸断手脚的人越来越多,就被人调侃地改唤瘫子村了,残疾的那个瘫啊真叫人别扭。大伙儿以后仔细瞅瞅,雨天出村的泥脚印是不是一脚深、一脚浅的?”说不清是王清举是隐含有点毒辣的嘲弄,还是需要动用他惯性的幽默来调节演说。 
          
        他接着说:“千里淮河这是最后一个横在洪水中的村子了。也有人说,要坚决拔掉这最后一颗钉子,我可不同意这样不清不白的说法。咱善良的百姓谁会是钉子呢?你们是淮河流域真正的主人,我今天算是恳求咱父老爷们了,接受乡政府这个诚心诚意的规划方案吧。为了制定新村镇的图纸,县上的一些老工程师真是熬瞎了双眼,熬碎了心哦。我们就是想抢在今年大汛前让乡亲们都撤上堤坝,过上定心的日子。为了把事办踏实,事后少一些怨气,乡里还制作了一个表决的表格。” 
          
        王清举扬了扬手中的一张纸说:“唉,这其实就是张白纸片儿,现在发给大伙儿,赞成后撤上堤建设新村的就画个圈。不愿挪窝,要留在灾难中苦熬的,你就画个叉吧。请大家上台来表决,这里有笔。”镇长说完了,可人群里久久没人动弹。机灵的乡秘书又补了一句话,谁先表决完了,谁就先回家吃晚饭吧。村民们便一哄而上,梅虎赶紧上前,把几个被绊倒的老人扶起来,一边嚷嚷道慢点慢点。 
          
        村民们很快散了,表达的结果非常明朗。仅有两个圈,除了梅虎顶着乡长的面画了个圈外,还有另一个来历不明的圈。其余的清一色地全是个叉。叉和圈,童稚的两个图划。权利还是游戏?让他们脸对脸,嘴唇贴着嘴唇。嘻嘻笑着。互看着,看出了无邪或是耻辱。 
     
        真难啊兄弟!晚上,王清举乡长在乡政府旁的小饭店摆便宴,给我接风。席间我吃到了淮上淮下无人不晓的名菜“五岔卤全狗”。听梅红说,王清举一向嗜酒,那晚他却破例只喝了几杯茶。见我们几个酒斗得凶,他的眼圈红红的,泪光在里面直打转。我想,这种动辄入情的个性可能是他做演说家的潜质之一吧。我有一个顽固的偏见,我是靠细节取人的,如果我把一个人的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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