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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出来,笑嘻嘻的向我说道:阿青,我的口琴呢?我记得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他
的手是冰凉的。就象那晚一样,父亲先去睡了,我一个人坐在弟娃身边守住他,我
去捏他的手,他的手冰冷,冷得叫我打了一个寒噤。我们在他身体—下面垫了许多
块砖头大的干冰。那些干冰一直在冒冷烟,弟娃如同睡在雾中一般。在市立殡仪馆,
他们把他装进了一副小棺材里。他的小棺材,薄薄的,象只木箱,我趁他们不备,
溜进了停尸间去,掀开了弟娃的棺材盖。弟娃十分局促的仰卧在里头,他们替他化
了装,在他那张雪白的娃娃脸上,涂上了淡淡的胭脂。他们把他的双手合拢在胸前,
他的肩膀都给挤的拱缩了起来。弟娃看来好象在装睡的模样,满面调皮滑稽,好象
随时都忍不住要笑出来似的。我们把弟娃运到碧潭公墓去,两个抬棺的脚夫,粗手
粗脚,棺材从车上抬下来,东碰西撞,棺材头撞在车门上砰砰晌。我一阵暴怒,走
过去,猛推了脚夫一把,喝道:“轻些,知道么?”
“还不起来?日头晒屁股了!”
丽月探头进来笑道,她只穿了奶罩三角裤,披着一件粉红绸子的短袖睡衣,一
头发卷还没有有拆去。
“小玉回来过么?”我问道。
“你问呀,那个小玻璃,昨晚又野到哪里去了,”丽月乜斜着眼睛瞅着我我,
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阿青,你老实招来吧,昨晚你钓到大鱼没有?是条青花还是
条老泥鳅?”
“还有饭么?”我不理会丽月。
“你上个月欠我的伙食还没还清,还想吃饭么?”
“先还一百,这总可以了吧?”我从裤袋里掏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来,丽月一
把抢了过去,笑道:“快去吧,早上做的稀饭都发馊啦。”
我跟着丽月,走到她隔壁房去。她的房间,只跟我们的隔了一层薄薄的三夹板。
从前丽月那个美国大兵情人强尼和她同居的时候,她把我们这间房布置成一间小客
厅。强尼抛下她回美国后,她便分租给小玉,只收他四百块一个月,还让他搭中饭。
小玉认识老周后,常常不回来住,他便叫我搬了进来,分担他一半租钱。
丽月是小玉的表姐,她很疼小玉,常常揪住小玉的腮叫他小玻璃。丽月体格很
棒,而且风骚,在纽约吧里大红特红,那些美国兵都叫她丽丽。丽月用手捧起她那
两团大奶子,面一扬,很不屑的说道:“怕什么?老娘有的是本钱!”有时候她白
天去上班,家中阿巴桑忙着做事,便把她那个三岁大和强尼生的那个杂种仔小强尼
赶到我们房间来,要我们看顾。那个杂种是个小可爱,一身洁白的娃娃肉,绿莹莹
的眼珠子,却是一头乌黑微鬈的头发。丽月本来把她的杂种仔丢给了孤儿院,后来
舍不得,又去把他接了回来。丽月说,小杂种的老爸,是个很标致的美国郎。她案
上有一张他穿了一身白色海军制服的照片,咧着嘴,一双眼睛花花的,风风流流的
模样。丽月跟他同居,倒贴了他一年,还替他生了一个小杂种,他拍拍屁股,便溜
回国去了。一共只来过三封信,寄了二十块美金给小强尼买圣诞礼物。丽月无可奈
何的叹道:“美国鸟,是很有良心的么?”然而她说她并不恨他,她原谅他,他来
了她还要跟他睡觉。
“啊唷,有鱿鱼吃!”
我看丽月房中饭桌上摆着一碟酸菜炒鱿鱼,一碗白稀饭。
“丽月姐,你真是一个好人!”我摸了一下丽月扎实润凉的膀子。
“去你的,少拍老娘马屁,”丽月坐到我对面笑道,“我问你,玉仔昨晚到底
又到哪里去打野食去了?”
“小玉么?找到一位华侨干爹啦,是从东京来的。”
“伊娘咧!”丽月咯咯骚笑了起来,“那个小玻璃专爱吃‘沙西米’!去年有
一个大阪来的华侨,开中华料理的。玉仔为了他失魂落魄,做了好几个月的樱花梦。
昨天半夜老周还来找他,我替他撒谎,说他回三重镇去了。老周只是不信,抓住我
诉苦,一口呢呢侬侬的上海话,我也听不大懂。我看那个胖阿公对玉仔还有几分真
心。”
“老周上星期才给小玉买了一只精工表,一千五,自动的,还有日历呢。”
“我看到啦,玉仔戴在手上亮来亮去,”丽月笑叹道,“谁教那个胖阿公偏偏
迷上这个没心肝的玻璃货,算他倒霉!”
“阿母——”
阿巴桑带着小强尼走了进来,那个小杂种一看到他母亲,便摇摇晃晃,笑嘻嘻
的一头撞进他母亲怀里叫道。丽月一把将小强尼抱了起来,剥开他的开裆裤,在他
那混圆的小屁股上咬了一口,恨道:“你这个小野仔,小杂种,你要了你阿母的命
啦!”
阿巴桑是个大胖子,性情异常急躁,爬上楼半天还喘不过气来,脸上的汗水滴
滴嗒嗒的。她把手里一对红蜡烛,两炷香,四五串锡箔元宝,还有一大叠纸钱往桌
上一搁,便一五一十跟丽月算起账来,我猛然才想起,今天竟是七月十五,中元节
了。
“你给谁挠冥钱,丽月姐,”我问道。
“给我那个死鬼阿爸呀!”丽月叹息道,她提起一串元宝来,蟋蟋簌簌的抖响
着,“他在的时候,天天向我讨钱。死了,梦里头还要向我讨。不烧给他,我害怕,
怕他到阎王面前去告状。”
“丽月姐,你分一半元宝给我,我给钱给你,”我掏出了二十块钱来递给丽月。
“你又烧给谁啦?”丽月诧异道。
“我烧给我阿弟。”
“他也向你要钱么?”
“他向我要口琴,”我说,“今天是他的生日——十六岁了。”
“口琴?”丽月哈哈大笑,“那个地方大概也有口琴卖的吧?人家说,阴间跟
我们这里一样,什么都有。一定也有许多酒吧,我死翘翘了就到下面去当吧女去!
要不然,越战打死那么多美国兵,怎么办?”
丽月笑得乱晃起来,两个大奶子战弹弹的,她指着我叫道,“玻璃鬼!玻璃鬼!
你和玉仔两人死了,一定也变成玻璃鬼。你活着是什么货,死了也是什么货,想改
也改不了!”
我把两串元宝拿回房中,搁在床上,然后到澡房去冲了一个冷水澡,把头发也
洗干净了。我换上了一套新买的衣服,一条深蓝达克龙的西装裤,一件套头蓝白条
子的紧身衫。我把一头又长又硬桀骜不驯的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还抿上了一些小
玉的发蜡。临走时,我将那管蝴蝶牌的口琴,插到后面裤袋里。我经过丽月房门口,
丽月吹了一声口哨,叫道:“这一身打扮,又去找郎客了!”
我头也没回,跑下楼去,闯进了外面的世界里。中山北路上上下下,好象都落
满了白色冒烟的溶液一般,空气热得在闪闪颤动。我赶忙掏了我那副宽边深黑的墨
镜来戴上,这副太阳眼镜,是一个客人遗留在旅馆里五斗柜上的,我收了起来,据
为已有。白天在人群里,我便戴上这副宽边墨镜,把脸遮去一半。这样,即使碰见
熟人,也可以装着没有看见,回避过去。
我在中山北路乘上公共汽车,坐到车子的最后一排角落里去,汽车里很燥热,
刚洗完澡,一坐下来,一身又湿了。我要乘到西门町,然后转到南机场去。母亲就
住在南机场那边。有五年多,没有见到母亲了。我得到关于她最后的消息,是她在
南机场跟一个开地下茶室的男人同了居。那还是弟娃告诉我的,他曾经到南机场去
看过母亲两三回。母亲带他到西门町一条龙去吃蒸饺,两人吃了三笼。可是母亲后
来却吩咐弟娃:以后没有事,不要再去找她了。这次弟娃去世,母亲并不知道。好
几次我都想去告诉她,不知怎的,总没有去成。因为许多年没有跟母亲见过面,怕
见了大家尴尬,没有话说。
想到母亲,想到弟娃,我又不禁想起我们那个七零八落,破败不堪的家来。
第三章
我们的家,在龙江街,龙江街二十八巷的巷子底里。就如同中国地图上靠近西
伯利亚边陲黑龙江那块不毛之地一样,龙江街这一带,也是台北市荒漠的边疆地区。
充军充到这里来的,都是一些贫寒的小户人家。我们那条巷子里,大多是一些不足
轻重的公家单位中下级人员的宿舍。两排木板平房,一栋栋旧得发黑,木板上霉斑
点点,门窗瓦檐通通破烂了,象一群褴褛的乞丐;拱肩缩背,挤在一堆。左边第一
栋是秦参谋家,一扇大门绝台风刮掉了,一直没有补上,好象秃着嘴巴,缺了一颗
门牙似的。秦参谋喜欢坐在大门缺口一张矮凳上,手里抱着一把胡琴,自拉自唱,
据他自己说他唱的是麒麟童麒派,嗓子沙哑得患了重伤风一般。去年他中了风,脸
走了形,嘴巴歪掉了。可是他仍奋力的唱着《逍遥津》,很苍凉的在喊:欺寡人—
—。他一张嘴,下巴便好象掉下来了似的,一脸痛苦不堪的神情。右边第一栋住着
萧队长和黄副队长两家,萧太太和黄太太吵了十几年的架,因为两家共用一个厨房。
常常在深夜里从她们厨房中传出来一声声有板有眼的砧板咒。橐、橐、橐的刀声,
配着尖厉的诅咒,在寒风中,听得人毛骨悚然,萧太太是大块头,声音宏亮,总是
占上风。黄太太却干瘦得象只缩了水的黄瓜,一径瘪着嘴,沮眼汪汪,满面凄苦,
好象给萧太太咒得永世不得超生了似的。大概大家的生活都很困难,一家家传出来,
都是怨声。我记得,那么些年,我们那条巷子好象从来没有安宁过。这边哭声刚歇,
那边吆喝怒骂又汹汹然扬了起来。然而我们那条二十八巷,却是一条叫人不太容易
忘怀的死巷:它有一种特殊的腐烂臭味,一种特殊的破败与荒凉。巷子两侧的阴沟,
常年都塞满了腐烂的菜头、破布、竹篾、发锈的铁罐头,一沟浓浊污黑的积水,太
阳一晒,郁郁蒸蒸,一股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