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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豆那么大,把俺吓的一夜不敢合眼。那种罪,不好受!”
“下次老爷子发病,我派个徒弟来轮班,换你老人家去休息,好不好?”师傅
安抚吴大娘道。
“那敢情好,”吴大娘点头称善,“也让俺这个老不死的喘口气——只怕你杨
爷嘴里说说罢咧,过后还不是撂到脑后去了!”
“吴婆婆,下次我就派他来,”师傅指着我说道,“这个徒弟最老成,做事可
靠。”
吴大娘走近来,觑起眼睛朝我打量了一下,皱成一团的脸上却绽开了一个笑容
来,唔了一下,点头说道:“很健壮的一个小子。”
我们走上玄关,吴大娘从鞋柜里掣出六双草拖鞋来,让我们一一换上。
“都来了么?”我们刚走到客厅门口,里面便传出来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问道。
“都带来了,”师傅在门外大声应道,“来参见老爷子。”
吴大娘拉开推门,傅崇山傅老爷子便从里面颤巍巍的迎了出来。傅老爷子果然
驼得厉害,他的身躯虽然硕大,可是整个背都弯了下去,背峰高高耸起,身后好像
背负着一座小山似的,把头压得抬不起来,行走时,喘吁吁的往前伸长脖子,很吃
力的模样。傅老爷子起码七十开外了,一头倒竖的短发,洒满了银霜,须眉也都铁
灰了,一张方阔的国字脸上,寿斑累累,宽耸的额头,三道沟纹,好像用刀刻出来
似的的,又深又黑。一双眼睛,大概泪腺有毛病,泪水汪汪的。他身上穿着一套灰
白府绸旧唐装,脚上趿着一双黑布鞋。
“还不上去给老爷子磕头!”
师傅手里那柄扇子一指,朝我们吆喝道。我们几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挤
挤攘攘,不知所措。
“蠢才!”师傅咬牙低声骂道,“磕个头也不会么?”
小玉乖巧些,抢上去,朝着傅老爷子便要深深下拜。
“免了,免了。”傅老爷子赶忙扶起小玉,并示意要我们都坐下。他自己先坐
到一张垫着厚靠背的沙发椅上。师傅在他左侧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我们才一一坐
下。我跟小玉、吴敏、老鼠四个人挤在傅老爷子对面的一张长沙发上,阿雄仔却坐
到师傅脚下一张踏脚圆凳上去。
“吴嫂,你去倒几杯汽水来,”傅老爷子吩咐吴大娘道。“俺熬了红豆汤,又
蒸了千层糕,喝汽水干啥?”吴大娘驳回道。
“那么更好了,”傅老爷子笑道,“这几个孩子也该饿了。”
傅老爷子转向师傅,开始询问我们各人的姓名、年岁以及生活起居,每个人都
问得相当详细,师傅一一做答时,傅老爷子那双泪水汪汪的眼睛却一直瞅着我们,
佝着背不住的点头。最后傅老爷子似乎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似的,嘴皮微微抖动
了两下,长长的叹出了一口气:“唉——”
傅老爷子这间客厅摆设十分简朴,除了沙发茶几外,只有靠墙的中央搁着一张
红木的长条供案,案上有一樽天青磁瓶,瓶里插一束白色的姜花。花瓶旁边有一只
同色的大碗,碗里盛着几色鲜果。墙上悬着两张镶了黑边镜框的巨幅像片。右边那
张是傅老爷子盛年时候在大陆着军装的半身照,身上佩挂齐全,胸前系着斜皮带,
大概是当副师长的时候,那时他的身子却是毕挺的,很英武,一脸威严。左边那张
是个青年军官,穿着少尉制服。一定是傅老爷子死去的那个儿子傅卫了。傅卫跟傅
老爷子有几分貌似,也是一张方脸宽额头,可是傅卫的眉眼却比傅老爷子俊秀些,
没有傅老爷子那股武人的煞气。墙上另一角挂着一柄指挥刀,大概年代已久,刀鞘
已蒙上一层铜锈。客厅里,隐隐的一径透着一股姜花的甜香。客厅另外一面是几扇
糊棉纸的推门,推门拉开了,外是后院,一直发着琮琮铮铮的声音。
“杨金海,”半晌傅老爷子向师傅开腔道,“莫怪我说你,这回你也太胡闹了!
孩子们不懂事,你怎么倒领头作乱,大伙儿闹到警察局去,是什么意思?”
我们师傅杨金海教头赶忙离座站了起来,指手画脚分辩道:“这是天大的冤枉!
老爷子,这次实在不能怪我。这几个东西虽然愣头愣脑,跟着我胆子都还小。杀人
放火绝对不敢。就连欺诈恫吓我也不许的,就算这个小贼——”师傅指了老鼠一下,
指的老鼠直眨眼睛,“有时手脚不干净,也是芝麻绿豆的小玩意儿,还让我打的贼
死。这次都是让叫铁牛的那个囚根子给整的,那个亡命痞子在公园里无法无天,早
该送到火烧岛去囚起来,省得咱们清清白白的人受连累!”
“你们哪里懂得?”傅老爷子叹了一口气,“这回是我托了天大的人情才把你
们弄出来。要不然,老早下的下监,送的送外岛去了。杨金海,你要明白。我已退
隐多年,从前军警界几个老朋友,退的退,死的死,新起来的这批少壮派,与我没
有渊源,并不买账。这次勉强的很,我老着脸,把一个多年没有来往的老同僚抬了
出来,才让我具保。日后你们再闹事,恐怕我这个保人也要受连累哩!”
“老爷子说的郑重,我记在心里,把他们管得严点就是了。”师傅毕恭毕敬的
应诺道,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傅老爷子却一径蹙着眉,忧心忡忡的说道:“杨金海,你领着这群孩子,在公
园里胡混,总不是办法,终究是要闯祸的。应该替他们找份正经差事,才是长久之
计。”
“老爷子说的好轻巧!”师傅一柄扇子啪的打在手心上,“这几只公园里赶出
来的邋遢猫,正经人家谁肯收容?还有一层:这群小亡命,千万莫要错估了他们,
一个个还性格的很呢!差点的老板未必降得住。我试过几次的,旅馆、饭店、戏院,
介绍去当小弟。不出三天,一个个又溜了回来,说道:”外面世界容不下,还是回
到自己老窝里舒服些。‘老爷子,俺有啥办法?现在更好了,公园宵禁,连老窝也
封掉了!今天带了这批可怜虫来,还要老爷子替俺们作主,指点迷津呢!“
傅老爷子勉强把头抬起来,用手搔了一搔一头银霜似的短发,笑道:“我才要
数落你,你反来替我出难题!当年你把阿伟带来,我不该心软了一下,把我拖累了
那么些年,我为他受的罪,三天六夜也说不完。好不容易功德圆满,把他送上了船。
你现在又带了这一群孩子来缠我,我纵然有心成全他们,恐怕精力也不逮了——”
说着吴大娘走了进来,手上的茶盘端着红豆汤及千层糕。
“杨爷又来生啥事故了?”吴大娘插嘴道,“你一进来俺不是跟你提过,老爷
子前天才闹心痛呢?”师傅立起身来,一面去接吴大娘手里的茶盘,赔笑道:“吴
婆婆,你不提我还不敢提,你是知道的,老爷子有病,是不许人家问的。”
“这也没有什么,是多年的老毛病了,”傅老爷子舒了一口气,指着胸口道,
“这里常常绞疼。”
“丁大夫怎么说呢?”
傅老爷子淡淡的笑了一下。
“大夫还能说什么?到了这把年纪,心脏衰弱了,冠壮脉有点阻塞。”
“那么老爷子倒是不能大意呢。”师傅认真说道。
吴大娘把一碗碗的红豆汤分给了我们,每人一只小碟里盛了一块晶莹的千层糕。
“俺也是这么说呀,”吴大娘径自唠叨,“这里到中和乡要转两道 车,下雨
天,公共汽车爬上爬下,万一摔一跤,怎么得了?”
吴大娘分派完毕,拾起茶盘,脚下左一拐右一拐的走了,临走时又对我们说道
:“喝完了厨房里还有,熬了一大锅。”
“不瞒老爷子说,”师傅干咳了两声,正襟危坐起来,“老爷子身体不舒服,
我们是不该来打扰的。这次我把几个孩子带来,一来是给老爷子磕头谢恩,二来也
是向老爷子备个案。老爷子可还记得我从前开的那家桃源春酒馆子?”
“是了,”傅老爷子点首道,“你开得好好的怎么又关了?”
“咳,”师傅顿足道,“还不是没有后台撑腰,流氓警察轮流生事。不瞒老爷
子说,桃源春那时着实风光了一番的,至今公园里的人还念念不忘,一直怂恿我重
起炉灶,恢复桃源春当年的盛况呢。其实我自己也从来没死心,只是没有机会没有
本钱罢咧。现在时机到了!公园宵禁,那群鸟儿正在发慌,没个落脚处。我来另筑
个窝巢,不怕他们不飞过来。不瞒老爷子说,我连地方也寻妥了,就在这南京东路
同一条街上,一百二十五巷里——”
我们师傅杨金海教头,唰地一下将折扇打开,一面起劲扇着,一面兴高采烈的
向傅老爷子报告筹备经过。最先是万年青电影公司董事长盛公出的主意,盛公说:
杨胖子,你出面,我在幕后支持你,把个酒馆子开起来,日后咱们也有个地方走动
走动。盛公答应借二十万,师傅又做了一个会,一万一股,我们圈子里有头有脸的
人物,都参加了。聚宝盆的卢司务、茂昌西装店的赖老板还认了两股,顶让费一切
都不成问题。
“如果顺利,中秋就可以开张啦。”师傅滔滔不绝的说下去,“我找了一家装
潢店去估了一下,怎么将就装修也需十万块呢。现在无论做啥,动着就是钱哪。凭
良心说,俺开这个酒馆子,一半也是为了这几个小亡命,走投无路。在酒馆子里当
伙计,总还强似街头流浪么——”
傅老爷子一直凝神倾听着,这时陡地举起手止住师傅问道:“新酒饭叫什么来
着?”
“正要向老爷子讨个利市,请老爷子赐个名儿呢,”师傅赔笑道。
傅老爷子驼着背,眼睛半闭,沉思了片刻,微笑着说道:“从前在南京,我住
在大悲巷,巷口有一家小酒店,有时我也去吃个夜宵,我记得酒店的名字叫‘安乐
乡’。”
“安乐乡!好彩头!”师傅一叠声的叫了起来。
南京东路一百二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