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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子-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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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几年前,他是台语片的红小生,演《港都夜雨》《悲情城市》出名的。”
  “我听说过《悲情城市》,可是没有看过。”我说道,我记得母亲从前看《悲
情城市》看了三次,看一回哭一回。
  “你当然没有看过,那是张好老好老的片子了。”郭老微笑道,“阳峰有时也
会溜到公园来,现在他一径戴着一顶巴黎帽,把脑袋遮住。他的头开了顶,秃光了。
  他演《悲情城市》的时候,还神气的很呀!人家称他是台湾的宝田明——幸亏
我替他拍了这张照,把他年轻时的样子留了下来。“
  郭老领着我上了楼,楼上是他的住所,客厅的上也挂满了影像,人物风景都有,
全是黑白照。有的是一角坍塌的庙宇,有的是一枝刚绽开的杏花。有一张整幅都是
一个皱得眉眼不分老人的脸,也有一张却是一个初生婴儿圆嘟嘟隆起的小屁股。
  “从前我参加过许多摄影比赛,我的人像还得过全省影展的金鼎奖呢。现在上
了年纪,不行了。”郭老伸出他那双筯络虬结干枯的手给我看,“生风湿,拿起照
相机,便发抖。”
  郭老命我坐下。他走到冰箱那边,取出了一碟白莹莹的糯米糕来,又舀了一碗
绿豆稀饭,搁到我面前茶几上。我也不等郭老开口,伸出一只污黑的手,抓起一块
糯米糕便往嘴里塞,第一块还没咽下去,第二块塞进嘴里了。米糕扫光了,端起那
碗绿豆稀饭,唏哩呼噜便往嘴里倒,喝得太急,流得一下巴。
  “啧,啧,”郭老咂嘴道,“饿成这副德性,一天没吃东西了吧?是从家里逃
出来的么?”
  我用手背揩去了下巴上的稀饭,没有作声。
  “连鞋子也没有穿!”郭老指着我那双泥裹裹的光脚叹道,他随手拾起了一双
草拖鞋,撂到我脚跟前,“你不必告诉我,你的故事我已经猜中八九分了——像你
这样的野娃娃,这些年,我看太多啰。你等我去换件衣裳,让我这个老园丁来讲讲
公园里的历史给你听。”
  郭老蹭到房中,不一会儿出来,身上却披上了一袭宽大的白绸子睡袍,脚上靸
着双黑缎面的拖鞋,飘飘曳曳的摇了过来,双手捧着一只蓝布包袱,在我身边坐下。
  “小弟,我来给你瞧瞧我这件宝物。”郭老双手颤抖抖的解开了包袱的结,里
面是一本沉红色绒面,五吋厚的大相簿,绒面上印着“青春鸟集”四个烫金大字。
  绒面旧得发了乌,烫金早已剥落得斑斑点点了。
  “公园的历史,都收在这个里头了……”郭老缓缓的掀开了相簿的封面。
  相簿里,一页页排得密密的,都贴满了相片。大大小小,全是一些少年像,各
种神情,各种姿势,各种体态都有。有的昂头挺胸,一脸十七八岁天不怕地不怕的
孟浪;有的畏畏怯怯,一双双睁得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过早的忧伤、惊惧。有一
个是兔唇,有一个断了一只腿,有许多鼻尖上犹自爆满了青春痘。但也有几个却长
端端正正,眉眼间透着一股灵秀聪明。每张相片下面,都编了号,注明了日期和名
字。
  “呵、呵,这就是我的小麻雀了。”郭老用手轻轻的抚拭了一下一张像,脸上
突然绽开了一抹怜爱的笑容。郭老脸上皱纹重叠,一笑一脸便龟裂了一般。照片里
的孩子剃着光头,打着赤膊,浑圆的脸上笑嘻嘻的两枚酒涡,门牙却缺掉了一颗。
  相片下面注着“四十三号 小憨仔 一九五六年”。
  “小家伙,才十四岁,就从宜兰逃到台北来流浪了。撒谎、偷东西什么都来,
是个毫不知羞耻的小东西!天天就会缠着我给他买小美冰淇淋吃。还会功过呢,说
什么也不肯让我替他照相。这一张,是我一桶椰子冰淇淋换来的。可是后来,到底
也飞掉了。倒是留了一张字条:郭公公,我走了,拿了你五十块钱……”
  郭老摇了一摇他那银发皤然的头颅。
  “两年后,我又碰见了那只小麻雀,他躲在三水街一条不见天日的死巷里,蹲
在臭烘烘的阴沟旁,长满了一脸的毒疮。”
  郭老翻开了另一页,上面贴着一张横眉怒目的少年全身像。少年斜靠在一条陋
巷巷口的一者破墙上,穿了一件背心汗衫,一只手叉着腰,手膀子的肌肉块子节节
瘤瘤的坟起,一丛硬发,竖得高高的。
  “就是他!”郭老突然用手指重重戳了一下那张少年的照片。
  “你瞧!”他拉开睡袍的领子,他那松皱的颈皮上,齐在耳根,蜿蜒着一条三
寸长的疤痕,“我这条老命也差点送在这个小流氓的手里。他叫铁牛,我把他比做
枭鸟,凶残暴戾,就像那只恶鸟!去年年夜,他向我讨钱,我给他一百块,他嫌少,
满嘴脏话,我气起来就打了他一记耳光,那个小凶手竟动起刀来了!”
  郭老忿忿的吁了一口气。
  “若说那个小家伙天良完全泯灭了呢,也不见得。那天半夜,他又跑了回来。
  我不开门,他就跳墙进来,扑到我脚跟下,痛哭流涕,头磕得蹦蹦响,求我饶
赦他,收容他,直叫我郭公公。上回他在公园里抽‘爱情税’,拿刀片去割人家女
孩子的裙子,给警察捉了去,苦头吃足。本来要送到外岛去管训的,全靠我千方百
计把他保了出来。我问他为什么毛病不改,他说他就是看不惯女人。我问他:“你
看不惯女人,你母亲不是女人么?‘你猜他说什么?’谁知道她是不是!‘”
  郭老摇头笑了起来。
  “这个小子横不横?不过他也有他的道理,他连他母亲是谁也不知道,他是在
三重镇的阴沟里滚大的。这个混小子,麻烦多着呢,日后也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故
来!”
  郭老起身去沏了一壶酽酽的红茶,替我斟了一杯。我们一面饮茶,郭老抱住那
本厚厚的相簿,一页页翻下去,一面讲给我听许许多多公园里传奇的故事,一个比
一个引人入胜,一个比一个惊心动魄……
  “喏,他叫桃太郎,你瞧瞧,是不是有点像小林旭?他爸爸是日本人,在菲律
宾打仗打死的。莫看他长得清清秀秀,性子却是一团火。不知怎的,偏偏跟西门町
百乐门一个理发师十三号爱上了;两个人双双逃到台南去。十三号原定了亲的,到
底给家里人捉将回去,一逼便结了婚。成亲的那个晚上,桃太郎还去吃喜酒。喝得
嘻嘻哈哈,跟新郎两人你一杯我一杯猛灌。谁知道他吃完喜酒,一个人走到中兴大
桥,一纵身便跳到了淡水河里,连尸身也捞不到。十三号天天到淡水河边去祭,桃
太郎总也不肯浮起。人家说他的怨恨太深,沉到河底,浮不上来了……”
  “这一个,这一个是涂小福,上个月我还到市立精神疗养院去看他,给他带了
两盒掬水轩的饼干去。他见了我,一把拉住我的袖子,笑嘻嘻的问道:”郭公公,
美国来的飞机到了么?‘五年前,小涂跟一个从旧金山到台湾来学中文的华侨子弟
缠上了,两个人轰轰烈烈的好了一阵子,后来那个华侨子弟回美国去,涂小福就开
始精神恍惚起来,天天跑到松山机场西北航空公司的柜台去问:“美国来的飞机到
了么?……’”
  “这些鸟儿,”郭老感慨道,“不动情则已,一动起情来,就要大祸降临了!”
  郭老翻到中间的一页,停了下来。整页只有一张大照片,差不多占满了,照片
下面注着:五十号 阿凤 一九六O 年相片是八吋宽长六吋的一张黑白半身照,已
经微微泛黄了。相中的一个面貌长得十分奇异的少年,约莫十八九岁。少年身上穿
着一件深黑翻领衬衫,衬衫的钮扣全脱落了,衬衫角齐腹部打了一个大结,胸膛敞
露,胸上刺着密密匝匝错综的凤凰、麒麟纹身,还有一条独角龙,张牙舞爪,盘踞
在胸口。少年一头又黑又粗的头发,大鬈大鬈,狮鬃一般怒蓬起来,把额头都遮去
了;一双长眉,飞扬跋扈,浓浓的眉心却连续一、成一片。鼻梁削挺,犀薄的嘴唇,
狠狠的紧闭着。一双露光的大眼睛,猛地深坑了下去,躲在那双买卖的眉毛下,在
照片里,也在闪烁不定似的。脸是一个倒三角,下巴兀的削下去,尖尖翘起。
  郭老对着这张影像,注视良久,他那一头柔丝般的银发在颤颤的闪着光。
  “这些孩子里,他的身世,最是离奇,最是凄凉了……”
  郭老那苍老、沙哑的声音,突然变得悲戚起来,开始缓缓的流着。
  阿凤,是在台北万华出生的,万华龙山寺那一带,一个无你,无姓的野孩子。
  阿凤的母亲天生哑巴,又有点痴傻,见了男人,就咧开嘴憨笑。但是女偏偏却
长得逗人喜爱,圆滚滚一身雪白像个粉团,人都叫她‘粽子妹’,因为她从小便跟
着她老爸在龙山寺华西街夜市摆摊子,卖肉粽。有人走过他们摊子,哑巴女便去拉
住人家的衣角,满嘴咿咿哑哑,别人看见她好玩,便买她两只肉粽。后来哑巴女长
大了,还是那样不懂顾忌。有时候她一个人乱逛,逛到宝斗里妓女户的区域去,她
靸着一双木屐,手里拎着一挂烤鱿鱼,一路啃一路摇摇摆摆,脚下踢踢踏踏,自由
自在。
  冲着那些寻欢的男人,她也眯眯笑。附近一些小流氓,欺负她是哑巴,把她挟
持了去睡觉,回家后,她向她老爸指手划脚,满嘴咿哑,她老爸看见她蓬头散发,
裙子上溅了血,气得就是一顿毒打。每次哑巴女给她老爸打了,便打着赤足跑到龙
山寺前面坐在路边一个人默默掉泪。邻近那些年轻摊贩们,看见哑巴女哭泣,互相
使眼色,笑道:“粽子妹又挨扎了!‘哑巴女十八岁那一年,一个台风来临的黄昏,
她收了摊子,推着车子回家,半路上便遭一群流氓劫走了,一共五个人。哑巴女那
次却拼命抗拒,那几个流氓把她捆绑起来,连门牙都磕掉了一枚。事后把她抛到龙
山寺后面的阴沟里,在大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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