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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很棒。可是放在宿舍里,不知给哪个小子偷掉了,气得我发昏!几天吃不下饭去。
我要去买一管新的,你猜我后妈说什么?‘丢了正好,有了那个东西,你书也不念!
’你说气不气人?”
赵英手里颠来倒去玩弄着那管口琴,捧到嘴边去吹一下,又用衣角去揩拭一下。
“这管口琴送给你,”我说道。
“真的?”赵英抬起头来,眼睛瞪得老大,不敢置信的笑道。
“你再吹一支歌来听,这管口琴就真的送给你。”
“没问题,你还要听什么?”
“《踏雪寻梅》你会吹么?”
“当然会!”
赵英赶忙又捞起衣角来把口琴用力擦了一下,试吹了两下,奏起一支《踏雪寻
梅》来。他盘坐在地上,歪着头,捧着口琴,在嘴边来回灵敏的滑动着,双手一张
一合。夕阳罩在他的身上,把他那张圆圆的脸照得又红又亮。他手上的口琴,闪着
金红的光辉。一阵傍晚的暖风,从淡水河面拂了上来,将嘹亮的口琴声,拂得悠悠
扬起。《踏雪寻梅》,我跟弟娃在学校里都学过的,是吴暖玉老师教的。弟娃的声
音很好,最爱唱歌,洗澡的时候,也一个人自得其乐唱个不停,大概是母亲那儿传
过来的。吴暖玉很喜欢弟娃,说他有音乐天才,把他推荐到怀灵堂的唱诗班去唱圣
诗。礼拜天弟娃穿着白袍子,唱起诗来嘴巴张得圆圆的,很滑稽的模样。初中毕业
晚会,吴暖玉让弟娃上台去唱《踏雪寻梅》,她钢琴伴奏。弟娃穿着一身童军制服,
围了一条白领巾,领巾上锁着一枚银色的铜环,一张雪白的娃娃脸兴奋得通红。他
太紧张了,声音都有些颤抖。唱完下来,一直追着我问:阿青,我唱得怎么样?并
不怎么样,我说。弟娃急得一头的汁,吴老师说还不错嘛。你穷紧张,嗓子都发抖
了。嗳、嗳,弟娃急得直顿足。不错!不错!唱得很有感情,像歌王卡罗素,我拍
着弟娃的肩膀笑道。真的么?弟娃在我身后追着问道。真的么,阿青。你莫着急,
弟娃,我说。弟娃,我来替你想办法。阿青,我不要去念大同工职,弟娃坐在河堤
上,手里握着那管口琴,我要念国立艺专。不要紧,弟娃,我来慢慢想办法。可是
阿爸说学音乐没有用,弟娃低着头,拱着肩,手里紧紧握着那管口琴。我来替你想
办法,我说,弟娃,再等两年,等我做了事,我来供你念书。可是阿爸说学音乐要
饿饭。弟娃的头垂得低低的,夕阳照在他手里那管口琴上,闪着红光。弟娃,莫着
急,我说。阿爸说念大同出来,马上可以到工厂去做事。再等两年,弟娃。我不要
到工厂去,弟娃的声音颤抖抖的。等我做了事,我来供你。我要去念艺专。再等两
年,弟娃。弟娃手里那管口琴跳跃着火星子。弟娃。弟娃。弟娃的颈背给夕阳照得
通红。弟娃,莫着急。弟娃。弟娃。弟娃――“啊――”
他惊叫道,他的两只手拼命挣扎。我的双手从他背后围到他前面,紧紧的箍住
了他的身体。我的面颊抵住他的颈背。我的双臂使尽了力气,箍得自己的膀子都发
疼了。他的一只手肘猛撞到我的肋上,一阵剧痛,我松开了手。他跳开了,转过身,
一脸惊惶,不停的在喘气。半晌,当的一声,他把那管口琴掷到我脚跟前,抖着声
音,说道:“你这个人,你想干什么――”
火红的夕阳,照得我的眼睛都张不开了,我感到全身的血液倏的都冲进了脑门
里一般,头胀得发疼,太阳穴迸跳起来,耳朵一直嗡嗡发响。在夕阳影里,我看见
赵英的身子急切的跳跃站,转瞬间,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消失在河堤的那一端。堤
上空荡荡的,那管口琴,躺在地上,犹自闪着红光。我俯下身去,将口琴拾了起来,
沿着堤岸,朝中兴大桥那边走去。桥上的荧火灯已经亮起,好像一拱白虹,远远跨
在淡水河上。我猛回过头去,看见西门町那边上空,霓虹灯网已经张了起来,好像
一座高耸入云的彩色森林一般。
里面是黝黑的,电灯坏了,只有靠铁路那边那扇窗户透时来西门町中华商场那
些商店招牌闪烁的灯光。在黝黑中,我也看得到他那双眼睛,夜猫般的瞳孔,在射
着渴切的光芒。他那肿大的身躯,庞然屹立在那里,急迫的在等待着。我立在洗手
盆前,打开水龙头,哗啦哗啦,不停的在冲洗着双手。在燠热的黑暗里,强烈的阿
摩尼亚,一阵阵从小便池那边汹涌上来。楼下的几家唱片行,在打烊的前一刻,竞
相播放着最后一支叫嚣的流行歌曲。自来水哗啦哗啦的流着,直流了十几分钟,他
才拖着迟疑的步子,那肿大的身影,探索着移了过来。
在幽森的黑暗里,我看到他那颗残秃得发了白的头颅在上下的浮动着。那天晚
上,在学校的化学实验室中,我也看到赵武胜那颗光秃大的头颅,在急切的晃动。
实验室里,满溢着硝酸的辛味,室中那张手术台似的实验桌上,桌面常年让硝酸腐
蚀得崎岖不平,我仰卧在上面,背脊磕得直发疼。桌沿两排铁架上,试管林立,硝
酸的辛味,呛人眼鼻。那晚,我躺在那张实验桌上,脑里一直响着铁锤的敲击声音
:咚、咚、咚,一下又一下,一直在我的天灵盖上敲打着。我看见他们将一枚枚五
寸长的黑铁钉,敲进弟娃那块薄薄的棺材盖里。铁锤一下去,我的心便跟着紧缩起
来。那么长的铁钉,刺下去,好像刺进弟娃的肉里一般。前一天的下午,弟娃刚下
葬,脚夫们将他那副薄棺材缓缓的降入那个黑洞穴,当棺材轰然着地的那一刻,我
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空隆——空隆——空隆——中华商场外面铁路上,有火车
急驶过来。穿过西门町的心脏。车声愈来愈近,愈响,就在窗下,陡然间,整座中
华商场的大楼都震撼了起来。我企望着窗外那些闪烁的灯光,突然兴起一股奔逃的
念头,往那扇窗户外面,飞跃进去。可是我并没有马上离开,我将一团温湿不知数
目的钞票塞进裤袋里,又扭开了水龙头,哗啦哗啦,在黑暗中,一直让凉水冲洗我
那双汗污的手。
第五章
回到公园,在大门口,我碰到我们的老园丁郭老。他正企立在博物馆前的石阶
上,白发白眉,一身玄黑,在向我打招呼。
郭老是我来到公园头一晚遇见的人。那天下午,我给父亲逐出家门后,身上没
有带钱,在台北街头流浪到半夜,终于走进了公园里。从前我曾听过一些公园的故
事,那些故事,好像聊斋传奇。可是那晚,我独自立在公园大门博物馆石阶前,仰
望着博物馆那座圆顶的建筑物,巍峨矗立在苍茫的夜空下。门前一排合抱的石柱,
我真的觉得好像闯进了一座巨大的古代陵墓一般。穿过公园里黑魆魆的丛林时,我
心中充满了惧畏、好奇,以及一股惴惴然的兴奋。我摸索着闪进了莲花池央那座八
角亭阁内,缩在一角,屏息静气,从亭阁的窗棂窥望出去。在昏红的月光下,我头
一次看到池畔的台阶上,那些幢幢黑影,围绕着莲花池,无休无止,在打着圈圈。
我又饿又倦,支撑不住,蜷卧在亭内的椅子上,终于矇着了过去,直到一个声
音,在我耳边呼唤道:“小弟——”
我才惊醒,倏地坐了起来。是郭老进来,把我唤醒了。
“莫害怕,小弟。”郭老拍着我的肩膀安抚道。
我睡得一身冰冷,牙关一直在发抖,答不出话来。郭老在我身边坐下,在朦胧
的月光下,我也看得到郭老那一头长长的白发,覆到了耳后,好像一挂柔软的银丝
一般,他那双雪白的寿眉,直拖到眼角上。
“是头一次进来吧?”郭老朝我点了点头,笑叹道,他的声音苍老,沙哑,
“不用紧张,这里都是咱们同路人。你们一个个迟早总会飞到这个老窝里来的。我
就是这里的老园丁,这里的人都叫我郭公公,你们来了,先要向我报到的。喏,你
瞧……”
郭老指向外面莲花池台阶上,一个全身着黑,高高细细的人影,正晃荡荡,踱
过去。
“那个瘦鬼是小赵,人都叫他赵无常。十二年前,他头一夜到公园里来报到,
也是我来迎接他的。”
“十二年前?”我惊讶道。
“唉、唉,”郭老惋叹道,“十二年可不算短吓?对啦,十二年前一个夜里,
对,像你今晚一样,他闯进了咱们这个老窝来。那时候他不是这副鸦片鬼模样的。
扎扎实实,还是个挺体面的小伙子哩!谁知道,几年下来,耗得只剩下了几根
骨头,我看他现在连一百磅都不到了。刚进来,我还替他拍过几张相片,你看了再
也不相信……“
郭老摇了两下头。
“青春艺苑,你听过么?”郭老问我。
“没有。”
“傻小子,那么有名的照相馆你都没听说!”郭老笑道,“是我开的,就在长
春路。从前我还是个小有名气的摄影师呢!其实我拍照单是为了兴趣,喜欢找些有
灵气,有个性的人来拍。比如公园里这些娃娃,野虽野,一个个倒性格的很,最合
我的胃口。他们的相片,我集了一大册呢。”
郭老说着却立起了身来,对我说道:“小弟,这里睡不得的,睡着了要着凉。
来,我带你回去,我那里还有糯米糕,绿豆稀饭,你跟我回家,我给你瞧瞧我
那些杰作,让我来慢慢讲些公园里的故事给你听。“
郭老的青春艺苑在长春路二段的一条巷子里,两层楼,楼下是照相馆,窗橱内
放置着许多幅艺术人像。
“这是阳峰,你认识么?”郭老指着正当中一帧非常英俊的男人相片问我,我
摇摇头,那个男人梳着一个标劲的飞机头,笑咪咪的。
“十几年前,他是台语片的红小生,演《港都夜雨》《悲情城市》出名的。”
“我听说过《悲情城市》,可是没有看过。”我说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