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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我要逃出你的网,你的细密柔软的网’。”看来约赛尔扮演的是那种想讨老师喜欢的乖巧学生。
“不错不错。网是做什么用的?”
“捕鱼用的。”
“捕小动物也可以用网。”爱丽丝插嘴说。
“还有昆虫!”约赛尔也不示弱。
“蚊子!”“苍蝇!”
越说越离谱了,我连忙把话题引回去:“作者把自己比作困在网中的动物是什么用意呢?”
野树突然蹦出一句:“因为她觉得不自由。”
“是什么使她不自由?”我惊喜地转向他。
他不吭声。我换了一种方式提问:“这网是谁的网?”
“她妈的呀。”
“是她妈使她不自由吗?”
“嗯,应该吧。”
“她爱她妈吗?”
“不爱。”
“不对,”爱丽丝插嘴进来说:“她明明爱她妈嘛?”
我兴奋地转向她:“你怎么知道的?拿出证据来!”
她支支吾吾地说:“她在诗的最后明明提到‘回家’,还说‘抚摸你的手掌’。如果她不爱她妈,抚摸她的手掌干什么?”
“太好了!”我欢呼起来。“不错,爱丽丝。作者又爱她妈,又恨她妈,这是怎么回事呢?”
“神经错乱。”爱丽丝又小声说,这回我假装没听见。
“好,这个问题一会儿再来讨论。现在我问你们,作者为什么要用‘网’这个意象?”
“为什么不?”野树耸耸肩。
“问得好。为什么不?如果作者不用网而用笼子,会有什么不一样?”
“不知道。”
我换了种问话的方式:“网和笼子都是剥夺自由的物体,有什么不同?”
“网比较软。”爱丽丝说。
“笼子比较硬。”约赛尔说。
“网没有形状。”爱丽丝说。
“笼子是四方形的。”约赛尔说。
我赶快接上:“笼子只是给你限制了活动的范围,但是网,一张‘细密柔软的网’却是紧紧地缠绕在你身上的。你觉得哪个更糟,野树?”
“网比笼子更烦人。”野树说。
“为什么?”
“紧紧地裹在你身上,多难受啊,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在笼子里,你至少还可以有个活动的空间。”这大概是野树这堂课所说的最长的一句话了。
“好极了。”我说。“它紧紧地裹在你身上。然而,它却是柔软的,无形的,只有在你试图挣脱的时候才能感觉得到它的压力和束缚。作者用这个来比喻她的母亲,她和她母亲之间有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
又一阵沉默。
野树忽然一扫萎靡不振,看来他的角色已经转换了,站起身,微笑地向我伸出手来。
“干得好极了,格蕾塔。这次面试到此结束,我们会在一星期内给你通知。”
在回家的路上,我发现我的手抖得厉害。唉,希望这个基金会真正的学生们不会像他们装扮的这样令人头疼。
第三辑 读书教书把柏拉图《理想国》塞给六年级孩子?
后来我才知道,野树和另外两名面试人员,在我走了之后就开始起草通知我被录用的电子邮件了。之所以没有当时就告诉我,用野树的话来说是为了不让我“太得意忘形”,以至于不珍惜这份工作。当时前来面试的耶鲁学生有二十多人,我是被录用的三人之一。这录取率简直比耶鲁每年的新生录取率还要低了。
“我们很喜欢你的一点,就是你喜欢问问题。”野树说,“一般前来面试的人,都喜欢讲一大通这首诗的用意呀,作者的生平啊,甚至准备几个生词给我们背。结果,只要我们一不合作,这堂课就像死了一样,只有老师一个人的声音,学生都在下面互相说话或者昏昏欲睡。”
说来似乎矛盾:我喜欢教书,却并不喜欢讲课,而确实喜欢在课堂上提问题。这大概是从我的耶鲁教授们那里学来的。在《赴美就学笔记》里,我提到过大一时教我们哲学课的若特老师特别爱提问题。我在纽约教书的时候学着他的样子,每堂课提一连串问题,然后就着学生的答案再随机应变提出新问题,让他们绞尽脑汁、应接不暇、甚至脸红脖子粗地跟我争论起来,跟他们同学争论起来,最好是让争论一直延续到下课以后。我觉得我在纽约暑假两个月的教学生涯中最辉煌的一天,是我六年级英语班的学生为书中一个人物的结局争论得连午饭都忘了吃,分成两大派,纷纷要我当裁判来评理,有两个女生气得不理对方,大家下课后纷纷赶着把书看完好证明自己是对的,而我幸福得晚上简直睡不着觉,连夜爬起来把下一个星期的课都备了。
我不喜欢讲课,不喜欢看着我的学生们瞪大眼睛呆呆地望着我的表情。每到那时,我的心都会往下沉,因为我熟悉那种表情。有时父母嘱咐我收拾房间,或是让我不要忘了去办某件重要的事时,我想我就是那种表情,看起来好象在听,甚至可以点头,作出非常得体的反应以假乱真,其实心在别处,在想自己更感兴趣的事:午餐、电视或是男朋友。过半小时他们问我刚才跟我都说了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有的学生望着你,听得津津有味,频频点头,有时还作笔记。可是你很快就发现,他并没有真懂,只是囫囵吞枣,把你说的照单全收,或是对你实际上讲什么并不关心,只是希望能得到你的欢心。只有问问题,用不同的方式问,从不同的角度问,让学生用他自己的话表述出来,才能激励他跟你一起去探索。
重要的是,我喜欢他们在争论切磋中一瞬间真正悟到点什么的那种喜形于色的表情。至少是在那一瞬间,学习成为他们自己的事情,他们真实地感到了乐趣,不是我强加给他们的。这种时候当然并不多,但我为之神往,想方设法地去挖掘它,寻找它。
我很快就发现,格兰特基金会的教学宗旨和我的期望完全相同。
基金会的培养对象是纽黑文当地家境贫寒而又成绩优异的六、七、八年级学生。两个条件缺一不可:家境贫寒,成绩优异——当然都不能凭自述,而要提交各种证明材料,经过层层甄选,因此学生素质比一般公立学校学生要高很多。基金会通过多年努力积攒下有几十万美元资金的家业,其中一部分作为奖学金,支付所录取学生的开销,他们的家庭只象征性地出一点钱。孩子们每星期两天在放学后由基金会派出专车接到耶鲁校园来上课。每个班很小,只有学生三到五人,这是为了让每个学生都有跟老师充分接触交流的机会。课程的目的就是要提供在一般公立学校的课堂上学不到的东西,带他们发现同龄人尚未发现的领域。
开学前一个星期,英语教学组七名老师开会,我的“顶头上司”查德,一个卷发、戴眼镜的耶鲁三年级学生,发给每人一份教纲样本,是他上个学期上六年级英语课的大纲,又讲了这个学期的课程安排和对学生的要求:
学生每周来上课两次,每次一小时,每星期写一篇作文,另外,应有一小时左右的家庭作业量。老师每星期要给每个学生的家长打一次电话,汇报学生的情况。——查德加重语气说:“学生的学习生活应该要家长也来参予。有的家长不会主动这样做,而我们的职责就是提醒和鼓励他们关心自己的孩子。”
另外,每学期要有一次期中考试,一次期末考试……
查德像连珠炮一样地说了一通。看来,格兰特基金会虽然在教学内容上给教师很大的自由,但在对教学责任的要求上倒一点不马虎。
翻看查德的教纲样本,我吃了一惊。上学期他给六年级孩子教的英语课,总题目是“寻找真理”,第一星期读一首聂鲁达的诗歌,第二星期读一篇海明威的短篇小说,第三星期读弗吉妮娅·伍尔芙小说选段,第四星期——竟然是柏拉图的《理想国》!我的天,他的学生有多大岁数?十一?十二?那是玩电子游戏机看动画片的年龄,要读书也顶多读一些通俗少儿读物和侦探小说之类的吧?
我忍不住去问查德,你去年的学生真能读懂这些?
他笑了:“别低估这些学生的能力。”
“可是……可是这程度也太高了,又包含了那么抽象复杂的哲学思想!你让六年级的小孩读,简直太……太不可思议了。”其实我真正想说的词是“荒谬”。
查德说:“我挑的这些作品,在文学上造诣都很高,但是在语法生词上都并不难,没有几个他们不认识的字或是他们看不懂的句子。重要的是让他们领悟到作品的美和思想深度,唤起他们对这些先哲大师的兴趣——这才是我们教课的责任。”
“你是怎么做到的呢?”
“我先想方设法地把这些作品和他们的生活联系在一起,让他们相信这些几十年前、几百年前写出的作品将对他们有切身的影响。这样,他们才会有兴趣去了解它,理解它。”
看到我不说话,他笑了,拍了拍我的肩。“挑你自己感兴趣的教,不用非得是柏拉图,也可以是《爱丽斯漫游奇境记》嘛。”
查德的话启发了我。我当天晚上坐在学生宿舍一番苦思冥想,决定把我这学期的课程命名为“生活的选择”。我当时正在上一门伦理学课,对于依照什么标准做出道德选择这类问题特别感兴趣。备我的第一节课花了整整六个小时,到早上三点钟才睡。
万事具备,只差我的学生了。
第三辑 读书教书在我的课堂上你可以改成你喜欢的名字
我望着这四个刚刚走进门来的小孩子们,他们也好奇地望着我。两个男生,两个女生。
查德说过,基金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