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他又成家了吗?”我问。
“他离开我们之后很快就又结了婚,就是那个女人带他出了国,他才有机会读了博士,成了专家。”
“后来呢?”
“他们的婚姻维持了不到两年,没有孩子。和那个女人分手后,你父亲一直独身。他曾经来信向我表示过歉意,说他自己生来就是一个不该有家庭,不配做父亲的人,他的生命属于医学。这些话曾经让我气得发疯。可后来,我却渐渐地认同了。”
“他真是个特殊的人。”我惊诧自己竟然有这样一位个性张扬,敢于主宰自己命运的父亲,我也暗自遗憾他怎么没把他的棱角遗传给我?我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样,但我相信他一定比我酷得多得多。
“实际上,你的外祖父,你的舅舅也都爱事业胜过爱家庭、爱孩子,或者说他们爱更多的人甚于爱家人和自己。只不过你父亲的做法更偏激、更极致。”
这一刻,我被母亲的胸怀和深刻所震慑。她竟然比我更懂得医生二字的分量。有生以来第一次,我从心底里对母亲,对这位老教育工作者心悦诚服。
“你就要进隔离区了,我知道很危险,可谁让你是医生呢?做医生本来就和其他职业不一样,从你选择了这个职业起,你就已经属于更多的人了。我只希望你多加小心,平平安安地回家。”
母亲的话让我惭愧,我甚至觉得自己不像生长在医学世家里的医生。这么些年以来,我始终徘徊在女人和男人的困惑里,整天想的是热恋、失恋、艳遇和结婚。不是故作潇洒,就是无病呻吟。总之,在我生命二十八年中的三百多个月份、一万多天的日子里,我一直都是只为自己活着,为自己高兴,为自己悲伤,为自己喝彩,为自己迷茫。
我忍不住哭了,很难堪地哭了。这点,也一定不像我的父亲。
这一夜,我辗转反侧,直到黎明时分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我梦见了外祖父,一个白胡子的瘦老头,他拉起我的手看了又看,点头说:“好一双天生做外科大夫的手!手指匀称修长,关节有力,好好干吧。”
他把一本书放在我的手上就飘然离去,那是一本厚厚的布面精装的《外科学》。
我看了看外祖父夸赞过的双手,用手指去触摸《外科学》封面上的三个烫金大字,那三个字竟在我的指尖突然隐没,接着另一行血红的字渐渐显现出来,那行字是:“不再为一个人心碎”。
第三部分冷调的边缘(1)
人处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中,体内的肾上腺素就会迅速增加,表现为心跳加快、血压上升、体温升高、出汗……但其外在形式的表现却因自身的控制而截然不同,或激烈亢奋,或超常平静,我把这两种方式命名为肾上腺素能的外化状态和内敛状态。如果用直观一点的比喻,田径赛中,枪声响起之前,运动员准备起跑时是内敛状态,冲刺时是外化的极致。
起跑前的状态虽然是静止的,但运动员的整个身心已经进入了高度紧张的应激状态,引而不发,就像箭在弦上。此一刻是心力和体力消耗最大的时候,甚至比奔跑和冲刺时更甚。
进入隔离区工作的日子,就像一个运动员换上了运动装,穿上跑鞋,进入指定的赛道,每天都在起跑和冲刺中交替,感觉不到疲劳,也感觉不到恐惧。所不同的是,我们的运动衣是里外三层的隔离衣,外加厚厚的口罩和防护眼镜,我们冲刺的目标不是一条柔软的彩带,而是死神手中的那张黑白两色的生死牌。
进入隔离区的头一天,就陆续接收了二十七个病人,所有的人都忙得不可开交,直到晚上天黑以后,白班的人还都没有下班。
紧接着,又接收了其他医院转来的四十名病人。这个“其他医院”就是舅舅所在的医院。他们那里是最早收治非典病人的地方,因为经验不足,隔离措施不完善,工作量大等原因,已经有近一百名大夫护士相继“中招”。市里决定把他们那儿的病人全部转走,对整个医院彻底隔离消毒。
已是深夜,医院前的街道上,救护车响着长长的笛声,一辆接一辆地驶来,那笛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紧张的空气立即弥散在路两边的楼群里。
医院里灯火通明,在那条通往隔离区的专用通道上,所有的人都像穿梭一样来往不停。担架车一辆接着一辆从救护车上接下病人,送往隔离病房,担架车不够用,就搀,就背,就抬。
等把所有的病人安置好,又抢救了一个呼吸衰竭的重病人,天色已经大亮了。
给病人送早饭的餐车来了,那是一支食堂工作人员组成的“别动队”。看着车上的牛奶豆浆,烧饼油条,我才发现自己已经二十多个钟头没吃东西了,早已饥肠辘辘。正准备去换掉隔离衣,刘护士长跑来告诉我说:“七病室1床的患者姓颜,听说是位外科主任,你快去看看是不是你舅舅。”
我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舅舅前两天还和我通过电话,说他很好,让我和我母亲放心。
我快步朝七病室跑了去。
隔着玻璃,看见舅舅躺在病床上,我的心一下子收紧了。
十多天不见,舅舅已经瘦了一大圈,本来微秃的头发,更见稀少,脸色有点苍白,神情倒还镇定。
“你病了多久了?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们?”
“已经五天了,我觉得很快就能好起来,不想让你们替我担心。”舅舅微笑着说。
“你感觉好点吧?”我问。
“已经不烧了,不过还胸闷,不是太重。”
我看了看他的胸片,两肺都有斑片状浸润性阴影,情况还不算最严重的,我稍稍定了心。
“真没想到你会成了我们第一批病人。”
“是呀,现在我就把自己交给你了。”
舅舅的话让我觉得沉甸甸的,我想起他说过的话——咱们的工作太特殊了,人这一辈子里,有时候父子、夫妻、兄弟、朋友都不能生死相托,但他们把命交到了你的手上。
现在,舅舅把他交到了我的手上。
舅舅叮嘱我,一定不要把他得病的事告诉我母亲,他说:“你也上了一线,她已经够紧张了,要是再知道我病了,她一定会急坏了。我也没告诉冯彩云,我想等我好起来再告诉她们也不晚。”
舅舅又心情沉重地告诉我,丁安美也中招了,她的病情比舅舅更重,已经转到另一家医院里去了。
舅舅不让我多停留,他催我快去交班休息,他说要注意防护,准备打持久战。
第三部分冷调的边缘(2)
瞿霞和我分在同一个病区工作。
平心而论,护士的工作比我们更辛苦,每天照顾的病人数量是平时的两三倍,几乎一天到晚都在输液,做护理。氧气瓶也要不停地推进推出,推来推去。
那天上班的时候,我在半污染区换衣服,发现瞿霞用剪刀把白帆布工作鞋的后跟豁开,然后再把鞋穿在浮肿的脚上。
“你的脚肿了?太累了,歇一天吧。我去跟护士长说。”我说。
“千万别,大家都一样,刘护士长有胃溃疡,每天都胃痛,她都没休息。”
“……”
“求求你,千万别说。”瞿霞说着朝我莞尔一笑,戴上了厚厚的口罩,走进了隔离区。
就在这一天,我们病区里那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死了,死因是非典型肺炎合并糖尿病,心肺功能衰竭。
这是我们病区第一个死亡病例。
死亡的气息开始在病区弥散,和老太太同病室的那两个中年女病人不吃不喝,一口气哭了几个小时。男病人也开始骚动,其中一个壮年男人砸破了病房的玻璃,吵闹着非要出去。他大喊大叫说:“临死之前我得和家里人再见一面。我不是犯人,我有行动自由!”和他同屋的那个戴眼镜的大学生却哈哈大笑,甩着长长的头发,望着天花板,用狂热的语调朗诵高尔基的散文:“啊!暴风雨来啦!……我们是暴风雨中的海燕……啊!来吧,来吧,来得更猛烈些吧……”
混乱还没平息,病区里又来了新的危重病人,男性,四十来岁,送来的时候已经神志不清,而且已经停止了自主呼吸。
我一眼看清了患者的脸,吓了一跳,根本不敢相信天底下竟有这么凑巧的事,这个病人就是在医院大厅把我打昏过去,还一再扬言要把我告上法庭的病人家属。我看了一眼他的病历。虽然打了这么久的交道,我却到这会儿才知道他的名字,他叫贺宝荣。
贺宝荣的病情很严重,胸片显示两肺已经有了大面积实变。
抢救开始了,贺宝荣严重缺氧,不停地躁动,几个护士一块儿按住他的手脚,由我给他做气管切开,气管导管顺利地插进患者的喉管,上了呼吸机之后,血氧饱和度略有回升,呼吸渐趋平稳。
就在大家刚刚松了一口气的时候,贺宝荣又出现躁动,插管脱了出来,混合着大量血和渗出物的液体直喷出来。所有的人都向病人扑了过去,血和黏液喷了我一脸一手……
我再次为病人插管。在如此紧张的时刻,这身像防化兵服一样的隔离衣真是累赘。水蒸气把眼镜片弄得雾蒙蒙一片,我急了,把眼镜扯了下来,丢在了一边……这一刻,我听到瞿霞低声的尖叫。
两个小时后,贺宝荣终于脱离了险境。
下班换衣服的时候,周小红哭着对护士长说:“护士长,我真有点害怕,我还没交过男朋友呢,我不想死。”
刘护士长拍拍她的肩膀说:“只要做好严格的隔离消毒,不会有事的。”
“抢救贺宝荣的时候,我的腿直打哆嗦,越不想让它抖,越厉害。”
护士长笑笑说:“小姑娘,别老哭哭啼啼的,学学人家瞿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