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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石扒开院墙墙角的杂草,找到了狗洞,并从那里爬进去,墙后是杜家的后园,后园里是三姨太和阿水淹死的井,自打这两个人死后,杜家人晚上都不会到这里来。杜石放心大胆地从狗洞钻进了自家的后园,接着,他平生第一次见到了女鬼。
女鬼穿着白色的旗袍,旗袍的袖子上接了两条水袖,她漆黑的头发披散下来,在清澈的月光下射出冷冷的光,女鬼在井边徘徊,扭动着她的细腰,她把水袖丢出去又收回来,然后轻轻地哼了一声“咦——呀——”然后女鬼开始唱戏,她唱戏的声音很小,但是唱得很清晰,听上去好象是一个女人在哭的声音。
四更鼓哇
满江中啊人声寂静
形吊影影吊形我加倍伤情
细思量啊
真是个红颜薄命
杜石在他生下来的这十年里,从来没有象那一刻那样觉得害怕和悲伤,女鬼哀绝的唱腔在他耳边轻轻地回荡,让他忽然之间体会到某种超过他年龄的苍桑和凄凉,杜石战栗着,倒提的刀掉落到地上,他站在墙角的藤影下,开始小声地哭泣起来。
女鬼收住她唱戏的声音,扯下旗袍上的水袖,向这边走来。杜石想跑,可是象被钉在了地上跑不掉,他看到女鬼走过来,在月光下他认出那是五房姨太小紫。
“小崽子,你哭什么呢?”小紫的声音柔柔的,她用手抹掉了杜石脸上的眼泪,那天晚上她的声音一点都不妖,听上去就和村里那些年轻的女人一样。“五妈,你的戏唱得真好听。”杜石说。“可不是。不就是个唱戏的吗?”小紫轻轻地说,“到哪儿都是唱戏,五妈要是唱不好,这日子不就过不下来了吗?”
杜石听不懂小紫的话,他觉着五妈话里还有话,他看到小紫拣起了地上的大刀,脸上有一种凄凄的笑。“好刀,好刀!”杜石听见小紫念着道白,然后,他看到她把大刀慢慢地向自己的脖子上摆去。“你要做什么?”杜石抓住小紫的手,五妈把刀放下来,脸上的神情古古怪怪,“不做什么,看看这刀快不快。”杜石仰头看五妈,看到她在月光下如同一个俏丽的鬼魅。
“你不会不想活了吧?”杜石小心地问。小紫笑起来,“小崽子,你怎么知道的?五妈是不想活了,因为很害怕呀。”“为什么怕?”“阿水做了鬼,她会来抓我的。”“为什么她要来抓你?”“因为我把她给了老头子。”
夜色里的五妈没有白天的骄横,她站在风里,杜石感觉得到她冰冷的手在发着抖。
五妈,不要怕,要是阿水的鬼魂来了,我来保护你。
杜石抬着头说。
你来保护我?你怎么保护我?
五妈笑着问。
我有刀,我用刀来保护你。
那刀不是你的,你不会用。
我会的,那肯定是曾爷爷的刀,我是他的曾孙,我会用刀。
为什么要保护我?
因为你对我好。
那是杜石第一次被一个成熟的女人拥抱,他听到五妈手里祖先的大刀掉到了地上,然后她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
小崽子,这么小就会哄女人,你是杜家货真价实的坏种。
五妈把杜石搂在胸前,她冰凉的泪水落在他的脸上,隔着丝绸的白旗袍,杜石嗅到淡淡的香味,那是小紫身上散发出来的女人的幽香。
杜石大概是个早慧的孩子,或者说在这个妻妾成群的大宅里,他的某些从父亲那里遗传而来的特质已经过早地被催发成熟,总之,在这个异乎寻常的被五妈拥抱的夜里,某种微妙的感情忽然在他的心底深处悄悄地萌动起来。
依靠在小紫温暖而丰满的怀里,听着小紫轻轻的呼吸,杜石仰起头,从小紫线条柔和的肩上看见了幽静的蓝色夜空,小紫的长发拂在他的脸上,发际散出桂花的清香。
五妈,你等着,我会长成个大男人。杜石抓住面前那拂动的长发,下决心地说,长成个男人来保护你。
小紫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她松开了拥抱杜石的手臂,用一种惊奇的目光看着杜石,她从来没有认真审视过杜石,也从来没有想过会从这个小她十岁的孩子口里听到这样一句话,她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杜石听见小紫幽幽地叹了口气,“十崽,要做男人,你还早着呢。”
五妈在杜石脸上掐了一把,用淡淡的口气说:“回去睡觉吧,五妈也要歇着了。”她再也不看杜石,转过身去慢慢地走出后园,杜石看到她走的时候轻轻地扭动着腰肢,水袖捏在她的手里,长长地拖在她身后的地上。在那白丝绸旗袍的影子消失前,杜石听见小紫轻轻地唱着她的京戏。
叹红颜薄命前生就
美满姻缘付东流……
杜大年第二天早上回来的时候胳肢窝底下夹着一个长着猫样眼睛的女人,女人偎在杜大年胳臂下走进杜家的大门,用那双猫眼肆无忌惮的扫遍了杜家的整个院落。
女人进来的时候杜石正在小紫房里吃早饭,小紫坐在他对面用勺子搅着碗里的桂花羹,心不在焉的眼神却游离到了窗外去。杜大年把女人带进屋,女人给小紫磕了个头,她是杜大年收的第六房姨太丽女,依着次序给前面几房太太们见过礼,小紫是最后一个。
杜大年在进小紫的房时心里很是不安,对于头天下午小紫的吵闹他还记忆犹新,杜大财管钱是好手,但唯独管不了家里现在的四个女人,然而五房的态度是出人意料的和蔼,她把丽女拉到身边,很是亲热地扯了一番话。杜大年十分惊异,但同时也很满意小紫的通情达理,在带着新娶的六房姨太离开前,他当着丽女的面毫不避讳地摸了小紫的脸一把。
在这场见面的闹剧中,杜石仿佛是一个不存在的人,除了告诉丽女她是小紫的干儿外,没有人答理他,他用厌恶的眼神看着这一切,直到老头子带着六房完全消失。“长不了的。”然后,杜石看见小紫冷笑地站在窗前说,“连轿子也没坐的女人,最后是长不了的。”
小紫没说错,猫一样蜷在杜大年身边的六房姨太最得意的日子并没有超过一年,当经过八个月,两个满脸皱纹的杜家双胞诞生后,怀孩子时忽然长了一脸褐斑的丽女彻底让杜大年失去了兴趣。她只不过是杜大年这根杂合了各种植物因子的树枝上开出的一夜昙花,除了在杜家家谱上留下了一个双胞母亲的姓名,她的存在没有其他意义。
五房姨太小紫带着点兴灾乐祸的神态注视着丽女的沉沦,她在一年中和一年后依然过着懒散而妖媚的生活,杜家的男人们依然把移不走的目光投在她身上,而杜大年经过几番脂粉的轮回,往五房跑的日子又渐渐多了起来。
那夜以后,杜石和他的五妈之间似乎有了某些微妙的变化,小紫对于十少爷的疼爱是杜家人都看在眼里的,而顽劣的十少爷在五房姨太面前则慢慢地变得乖巧。连杜大年也惊异地发现到这个顽冥不化的劣子的变化,当他某天走进小紫的房间,看到正在给小紫的捶背的杜石乖巧地立刻低着头站起来向外走时,实在忍不住好奇而叫了一声“站住”。杜石站住了,杜大年的眼光上下打量杜石,最后停留在他脸上,杜大年发现杜石长着一双令他不快的眼睛。
“石头,你那是什么眼神?”杜大年往床边坐下,在他的黄铜烟嘴上啄了一口,厌恶地问,“想造反吗?”小紫笑起来,顺势倒过去趴在杜大年肩头:“老爷说什么笑话,十崽有那个胆子吗?”杜大年冷笑一声:“这是个造反的种,你看他的眼睛,他恨我。”小紫拿双亮晶晶的眼睛看杜石,看了就笑:“我怎么看不出来?”杜大年不回答,挥挥手赶杜石出去,用一种十分不快的声音命令道:“以后不许让他给你捶腿,多少也成个半大小子了。”
杜大年看着五姨太的粉色旗袍,觉得那段从开到大腿以上的边岔处露出来的白色十分扎眼,他想着杜石的眼神,鼻子里狠狠地哼了一声。
第二年春季的某一天下了场迟雪,雪下很得大很安静,杜家的十三子臭虫于雪夜中出世,出世时没有哭。杜石在一个星期后见到这个孩子时,他仍然不哭不闹,不知是天太冷还是那孩子的眼神不象一个婴儿,杜石与臭虫对视时忽然感觉到寒意。杜石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今后,这个兄弟将和他的命运交错,虽然感觉上并不讨厌臭虫,甚至还有些喜欢,可是,杜石发现他心里某个地方在隐隐不安,这不安让他没来由地有些害怕。
杜大年一如既往地避开哺育孩子的女人,他只把臭虫抱在怀里看了一眼,便得出结论:“这是个逆子。”然后,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五房。
很多年以后,杜石还是认为父亲身上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他那看似迷茫颓废的眼神里,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透彻人心的东西。杜大年给韭菜洼子的后人留下了一个复杂古怪的背影,这个已经定居于韭菜洼子东南坡大宅里的土财身上并没有一丝土匪祖先的痕迹,但在他控制下着大家族里,却始终弥散着一种不安份的气息。
杜石十三岁那年杜家的家境开始走向下坡路,那并不是因为杜大年的经营不善,而是他对于管理庞大的稳定的家产失去了兴趣。在此之前,一年大旱一年大水,韭菜洼子的佃户们陷入了窘境,杜大财卖了四十亩水淹坏的地,然后打开了仓房。杜家仓房里的粮多得发芽发烂,佃户们无比感激杜大财的善心,然而杜石却知道那不过是他的父亲一时兴起的无聊举动而已,因为当佃户们说着感激的话在仓房里领粮时,杜石偶然间看到杜大年吸着他的黄铜水烟,坐在阴暗的房间角落里冷冷地笑。那个时候杜石想,只要能够打发无聊,杜大年大概是会把除了他自己以外的所有东西给人的。
春末夏初时杜家大宅子里又多了一个女人,她是镇上中学杨教员的女儿蟠,高中毕业的蟠剪着齐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