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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吃,其时我正青春发育,经常感到饥饿。
父亲说他的脑袋一碰上枕头便立即入睡,但母亲经常失眠,她诉说失眠之苦,我们全家都不体会。她头痛,总在太阳穴贴着黑色圆形的膏药,很难看,虽这模样了,她洗衣服时仍要求洗得非常非常干净。因离河岸近,洗任何小物件她都要到河里漂得清清爽爽。家家安置一个水缸,到河里担水倒入水缸作为家用水。暑假回家,我看父亲太苦,便偷着替他到河里担水,母亲见了大叫:“啊哟哟!快放下扁担,别让人笑话!”我说没关系,但她哭了,我只好放下扁担。
巨大的灾难降临到母亲头上。日军侵华,抗战开始。日军的刺刀并没有吓晕母亲,致命的,是她失去了儿子。我随杭州艺专内迁,经江西、湖南、贵州、云南至重庆,家乡沦陷,从此断了音信。母亲急坏了,她认为我必死无疑,她曾几次要投河、上吊,儿子已死,她不活了。别人劝,无效,后来有人说,如冠中日后回来,你已死,将急死冠中。这一简单的道理,解开了农村妇女一个扣死的情结。她于是苦等,不再寻死,她完全会像王宝钏那样等十八年寒窑。她等了十年,我真的回到了她的身边,并且带回了未婚妻,她比塞翁享受了更大的欢欣。
接着,教育部公费留学考试发榜,我被录取了,真是天大的喜讯,父亲将发榜的报纸天天带在身上,遇见识字的人便拿出来炫耀。母亲说,这是靠她陆家(她名陆培芽)的福分,凭父亲那穷鬼家族决生不出这样有出息的儿子来。我到南京参加教育部办的留学生出国前讲习会,期间,乡下佬父亲和母亲特意到南京看我,他们风光了。那时我正闹胃病;兴高采烈的母亲见到我脸色发黄,便大惊失色:全南京城里没有这么黄的脸色!她几乎哭了,叫我买白金(麦精)、鱼肝油吃,当时正流行鱼肝油,她也居然听说了。
山誓海盟的爱情,我于临出国前几个月结了婚,妻怀孕了。我飘洋过海,妻便住到我的老家。她是母亲眼中的公主,说这个媳妇真漂亮,到任何场合都比不掉了(意思是总是第一)。母亲不让妻下厨作羹汤,小姑们对她十分亲热,不称嫂子,称琴姐。不远的镇上医院有妇产科,但母亲坚决要陪妻赶去常州县医院分娩,因这样,坐轮船多次往返折腾,胎位移动不正了,结果分娩时全身麻醉动了大手术,这时父亲才敢怨母亲的主观武断。小孙子的出生令母亲得意忘形,她说果然是个男孩,如是丫头,赶到常州去生个丫头,太丢面子,会被全村笑话。她尤其兴奋的是孩子同我初生时一模一样。
三年,粗茶淡饭的三年,兵荒马乱的三年(解放战争),但对母亲却是最幸福的三年,她日日守着专宠的儿媳和掌上明珠的孙子。别人背后说她对待儿孙太偏心,她是满不在乎的,只感到家里太穷,对不住湖南来的媳妇。她平时爱与人聊天,嗓门越说越高,自己不能控制。她同父亲吵架也是她的嗓门压过父亲的,但这三年里却一次也未同父亲吵架,她怕在新媳妇面前丢面子。妻看得明明白白,她对全家人很谦让,彼此相处一直很和谐,大家生活在美好的希望中,希望有一日,我的归来。
我回来了,偕妻儿定居北京,生活条件并不好,工作中更多苦恼,但很快便将母亲接到北京同住。陪她参观了故宫、北海、颐和园……她回乡后对人讲北京时,最得意的便是皇帝家里都去过了。她住不惯北京,黄沙弥漫,大杂院里用水不便,无法洗澡,我和妻又日日奔忙工作,她看不下去,决定回到僻静的老家,她离不开家门前的那条小河,她长年饮这条小河的水,将一切污垢洗涤在这条小河里。她曾第二次来过北京,还将我第二个孩子带回故乡找奶妈,皇帝的家已看过,她不留恋北京。
苦难的岁月折磨我们,我们几乎失落了关怀母亲的间隙和心情,我只在每次下江南时探望一次比一次老迈的母亲。儿不嫌娘丑,更确切地说是儿不辨娘是美是丑,在娘的怀里,看不清娘的面目。我的母亲有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人人夸奖,但晚年白内障几近失明,乡人说她仍摸索着到河边洗东西,令人担心。我的妹妹接她到镇江动了手术,使她重见天地,延续了生命。父亲早已逝世,年过八十的母亲飘着白发蹒跚地走在小道上,我似乎看到了电影中的祥林嫂,而她的未被狼吃掉的阿毛并未能慰藉她的残年。
流逝手记
梦笔生花
梦笔生花是黄山一独立峰顶的松,松形似开花之笔尖,朝思暮想中举的寒士们见此生花之笔,暗暗祈祷这是考场显示的灵光。仕途的梦,令山间松石传为人间绝唱。梦笔生花占有了优越之环境,四周空灵,浮云护绕,从容自在地展现了身段之美,羡煞游人,而游人只能远观,无法贴近,于是她孤傲地成了永远的风景明珠。
她一尘不染,远离污浊,万寿无疆。然而,她竟死了,难得看到慧星出现,我们这代人看到了梦笔生花的死亡!地老天荒,不沾污染的生命最终也必然消亡。生命是流,流速有缓、急,但永不停滞,人们将大自然隐潜之变误读为不变,徒增惆怅。我久达黄山,据说用伪造之松替代了逝去的生花之笔,以慰藉游人。其实,人们早已抛弃了金榜挂名之梦,只向往旅游之美,惋惜好景之不常,而人寿又岂能比得松柏。
母女
有一家报刊登载了一幅彩色照片,极清晰,摄的是两个老妇人面对面的侧面头像。因其十分苍老,肌肉紧缩,骨骼突出,近似刀斧劈凿的雕刻,或简直就是两个树桩。老妪的嘴均微微张开,是微笑,是对话,说不准。文字注明是母女二人,母107岁,女92岁。
曾在广西阳朔见山峦,据说是尼姑斗嘴。我对导游者在自然山岩中附加种种故事与称谓感到庸俗,因偏离,误导了审美。今看到这二位老妪倒确是真正的山峦与岩石之感,她们已成了永恒的化石,母女石,人间景点。母女相差不过十五六岁,十几二十年在时间的长河里几乎不显差异,短促的人生至晚年彼此的形态便趋于同貌。老人老到很老,大家相仿了,因肌肉脂肪之类渐耗尽,而各人的头骨差异并不太大。智者的头骨是否与众不同,由科学去探究,但智慧之人毕竟要消逝,唯智慧留下的文化结晶是永恒的,远比“尼姑斗嘴”、“猴子望太平”、“睡美人”等等山岩天长地久。
督!督!督!
几个房间里灯光均昏暗,他坐在沙发里翻看老照片,夜,寂静。督、督、督——他听到微弱而缓慢的音响:督……先怀疑有什么动静,但立即明白是她的手杖触地声,她扶杖在家里来回走动,活动身体,今天天气不好,整天没有出门。天好时,他和她一同下楼到近傍公园里漫步,作为“锻炼”,作为生活的一链,其实也就是生活的主体。她一手挽他的臂,一手扶杖,那杖是钢骨的,轻而结实,触地有督、督之声,如跌落在地,砰然作响,吓人心跳。这杖是儿媳特地从新加坡选到的。白头偕老人,应该满足吧,青春婚礼时,别人的祝贺不都是“白头偕老”吗,往往还送幅一对白头鸟的图画。不过新婚人却将白头解读为喜庆,谁知须扶着手杖看见白头时,才能真的读懂了白头。她十余年前患血栓,去年复发,幸癒而未残,尚能在督、督声伴奏中自己行走,走向未知。他比她长几岁,比她走得利索,今日白发相扶,成为公园里人们熟悉的景点了。比之那些推轮椅的景点,她说她正属黄金时代。
督、督、督——她继续在昏室里缓步,他仍在翻看老照片,相互没有聊天,等待明天天晴,他们一同下楼去公园看景点,公园里永远充满着美丽,时下,五彩的风筝飞满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