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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扶椅久伏缸沿细察,只见其鱼身体通明透彻,与水无二,肉中骨刺历历可数。眼清神明却不见目光游移,咽喉之间似无呼吸相续,除腮边两条细须如游丝飘悠于微风,不见有任何作为。实看不出有湖泊之心、江海之志。偶或有行,亦轻盈逍遥,漫无目的。以棒击缸,大有破裂之势,然鱼并无反应,怡然如故。
鱼者,愚也。余以为鱼愚同音,不如人之智慧,但仔细思之,却不然也。鱼之所求者,无非水乎?而江海之水亦水,湖泊之水亦水也。今水已得,又何做湖泊之恋、江海之望而混其自得之水!
此后,余一有寂寞之时,便以观鱼为事,愚愚默默,寥然忘乎自己乃人也。
偶一日,遇一病夫,自言腹中肿瘤大如拳头,大夫剖开腹腔无从下刀,断其不出三月。而今半载有余,他非但不死,肿瘤也不知所去。同房病友却在忧思焦躁与恐慌中一一辞世。问其因果,无所谓也。余于是忆起家中之鱼,便记之。
黑板上的老师
当教师的人,每天都要在黑板上写字。课堂上方的黑板乌黑锃亮,宽阔平整,可以甩开袖子去写。或者严严井井,或者龙飞凤舞,只要身心投入进去,都会有一种风度。然而,写下来的字不管多么漂亮,写下的句子不论多么精彩,都必须擦去,不能留有半点的痕迹。倘若舍不得擦去,黑板将很快被填满,不能继续使用;倘若擦又没擦干净,黑板也会一塌糊涂。
刚刚把字写好,紧接着又要把它擦去,老师的工作似乎是一种徒劳,一种自我的否定或自我遗弃。但老师还是不能因为终归要抹去就不好好地写字,就像不能因为字写得太好就舍不得抹去或抹得不干净一样——不要小瞧这些细枝末节,它关乎师道的尊严。从板书的态度大抵可以掂量出一个老师的境界,判断他是不是一个真正能够传道的老师。
第二部分 夜晚的聆听第30节 0时——《空怀》后记
癸酉十一月十一,孔某自海口返府,为写一篇名为《空怀》的稿子。
晚饭后,孔某把内人送往外家,又将老母稚儿打发上楼看电视,排除两天来腹中所积之物,然后,以冰清之水洗沐周身。自感平生蒙尘尽化泥水泻入阴沟,上下透彻里外通泰无比。
戊时许,展纸于案,欲得笔疾书,忽觉内心一片空茫,了无着落,空无思绪,竟不知从何谈起。遂独步学院校园,彷徨月光之下如觅食之鱼,寻找灵感。
是晚正值周末,半月升于椰梢之上,晕辉平明无华,清气潜流,风则不兴,阴翳散尽,天自空晴。园中植木从容,道路通畅,人皆各行其是,或歌或舞,或谈风月,或说天地,互不关怀。孔某仰望天穹,无仕途可忧,商务可烦,故人可怀;环顾左右,又无丑恶可以抨击,佳丽可以动心;回首往来,更无甚物事豪言淤痰耿于胸臆塞于咽喉之间不吐不快者。天有月,国有君,民有食,当今之世,舍我有人,厌生者可以死,而死者亦可瞑目也。扪胸自问,实无冤屈欲伸张于天下,亦无衷肠要倾诉于他人。一年来,身体虽无特异功能,却也相当正常,饮食有度,作息有时,活七八十岁恐怕是没有多大问题的。
逍遥中,人随步,步随路,孔某到了院校门外,只见街市上车水人流,攘攘熙熙,或东或西,或南或北,相反而不相撞,相近却不相亲,不见有交通事故争端起哄之事待我裁判,不见有歹徒行凶流氓强奸之事待我仗义。时正冬至,人皆肥衣厚服,抱怀缩颈,敢无赤身坦裸于睽睽众目者。市井虽繁实无事可值形容记议矣。
及亥时,孔某乃无所获,又踅回此间十平方米旧屋,拿起新买的《我有一个梦想》、《我承认,我历尽沧桑》浏览,以期找到借题发挥的引子、话头之类。然所见之字皆有形无义,而且一目十行,过目即忘,竟无佳句绝唱可资感奋共鸣者,反觉海明威、福克纳、聂鲁达、马尔克斯之流皆庸常之辈,无聊之人。
约一小时过去,某心仍如止水印月,无波光涟滟之象,案前稿纸依旧深山白雪,无人兽爪痕。渺渺中,挂钟又响,抬头一看,却是0时,心中一格,豁然明白,《空怀》已成矣。遂画蛇添足,无事生非,续此后记,以资一笑。空荡荡的自由第三辑空荡荡的自由……奉而献之×王
有则故事我始终难忘,可能它与我生平有关。
楚人和氏于山中得璞,急忙奉献厉王。厉王使玉匠相之,说,这不过是一块普通的石头罢了。厉王以欺君诳上罪砍去和氏左足。厉王一死,和氏又将璞贡之文王,结果又被剁去右足。可怜的和氏终日抱璞哭于山中,把眼睛都哭瞎了。直到武王即位,和氏所抱之璞才被钦定为玉。
记得初闻此事,感叹之余也曾责备:有玉怎不懂得自家受用,何苦献与他人招来横祸!及至后来始明白,如此愚蠢者并非和氏一人,和氏老乡屈原大夫不就抱玉自沉于汨罗江冰凉的水流中吗?不过这段老掉牙的典古,如今看来却有许多值得推敲发微之处。
首先,一物是石是玉,不在本身,因其本身是喑哑的、蒙昧的,甚至是黑暗的,不能自明,须由物外之身来明之。外身不能入其黑暗内部,只能凭借自身之要求来讲究。
其次,怀物者(或曰物之原始所有者)的态度意见通常不是至关重要的,物之属石属玉,还得由最终领受者——“王”——来钦定。如果怀物者的意见得不到“王”的认同,他的命运将是不幸的。
第三,“王”代表一种终极,而且是惟一的终极。物之价值由“王”来钦定,是因为“王”是物之最终受用者,能为其所纳用才具备意义,不为其接受便成多余,甚至有害。而且,至关重要的是,怀物者不能占有自己本身,其命运掌握于“王”的态度之采取。因此,他是卑贱的,无价值的,空心的。他自身的重量尚仰赖于施舍,故不能成为价值之源泉或意义的给予者。
在一人为王、天下皆奴的上古,价值的追求在于“奉而献之×王”。生产成果、科技发明、雄才大略、诗文歌舞只有进入帝王的神经中枢和生活体系,才能显耀其光芒。而且,既有奉玉为石者,自然就有献石当玉者,无须恸哭山林之中、愤懑九泉之下。
近几个世纪来,世界上的皇帝或是被押上断头台,或是逃亡异国,或是沦为子民,至今在位者也徒有其冠,作为奉献的惟一接受者和价值的惟一布施者之人格角色退场了,奴隶们占有了自身,当上了自己的主人。
在某种意义上,没有帝王的时代,人人都成了自己的帝王。今日,一个山中拾玉者,大可不必“奉而献之×王”,而可以将其琢磨成器物,或自己享受,或按自己的意愿给母亲做对镯子,给孩子做个护身符。这样,人人都成了一个终极,成了一个出发点和归宿地,都可以给自己所怀之物钦定价值,因为他是物之最后受用者,而且本身不受用于他人。
当每个人都成为终极的时候,一个价值歧义的时代也就到来了。你认为玉者,别人看来是石,别人认为玉者,你看去是石,而且每个人都可能认定自己怀中所抱的是玉。人之间的玉石之争便成为不可避免。这种战争除了精神消灭和精神割据之外,是不会有结果的。在倡导人人平等自由的社会里,由某个个人来独断裁判,势必导致普遍的伤害。因此,冲突的不可调和最终必然导致一种契约的建立:人皆玉其玉而不石他人之玉,石其石而不玉他人之石,各弃石抱玉而用之,皆大欢喜。
然而,这个设想中的社会似乎不曾光临过。政治上的“王”下台的同时,经济上的王跟着要即位。这个“王”就是金币,它的光芒普照万物的黑暗本质,是市场社会共同追求的终极,是一切商品价值的独断者。从农民种的瓜果,到艺人雕琢的作品,都必须放到市场的天平上由金钱来度量其价值。于是,各人所怀之物是石是玉,还不能自我定守,而必须陈列于商业大道两旁接受金钱的检阅。抱玉自用者,无异于抱石自沉。
于是,我们仿佛又回到了和氏时代,演绎那个伤心的故事,四处求玉,“奉而献之×王”。对于人来说,两个王都是异己的,所不同的是,前面那个王是一个人格,喜怒无常,性格乖戾,却有感动的可能;后面这个王是非人格的,铁石心肠,但又平等待人。比起跪在一个人面前,跪在一块金属面前要尊严些。这与被一块莫名飞来的石头砸伤比被一记拳头击中要好受些,道理是一样的。但是,比起跪在苍茫天空面前,跪在某一异物面前还是卑微了。
奉璞于庙堂求得领受如和氏,抱玉自沉于江湖求得自尊如屈子,是故事的两种结局。和氏尽管命运多舛,但其结果仍能遂愿,这已属万幸。不知有多少人含冤饮恨,不得伸张昭雪呢。
第二部分 夜晚的聆听第31节 率性而行
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对于一个生活在中国的人来说,更是如此。亲属朋友群体上下之间,关系常常密切到无法转身的程度。于是,古来有株连九族、满门抄斩等惩罚。由于关系密切摩擦,人之间就有恩恩怨怨纠缠不清,急起来反目为敌、恩将仇报的情况并不新鲜。可能是有鉴于此,庄子拳拳规劝: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庄子的话精辟见血。然而,是相濡还是相忘,有时候还得取决于水的深浅。水深积而成江海,鱼自然可以相忘于道术;若水将枯涸,众鱼相见悯悯,又何能相忘?因此庄子的话可翻译为:相濡于贫贱,不若相忘于富贵。陈涉有言在先,苟富贵,勿相忘。倘若亲属党朋之间,一方富贵一方贫贱,是不应该相忘的,忘了就有人揭竿而起,自个儿心里也不得安宁。由此看来,在咱们中国,人要相忘于江湖实在不容易,也不应该,至少今天仍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