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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宜重逢 作者:毕淑敏-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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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就职于一家银行总部的卫生所。因为是金融重地,门禁森严。所有的来访者都必须在大门外电话预约,然后由主人到会客厅把来者接人。 

   秦大夫,你的电话。 

   我接过电话,对方说:是小秦吗? 

   那一瞬,我突然热泪盈眶。多么纯正而熟识的河南口音!比任何一个相声、小品、戏剧里的模拟都要浓郁百倍! 

   调到总行时,我已是副主任医师。没有人敢对一个有高级职称的医生称呼小秦,小秦已经遗失在岁月的某处沼泽。 

   噢,是的。是我。你是伊喜吗?我尽力保持一个女医生的矜重,不要叫同事和病人太骇怪。 

   接到你的电报我就想来,无奈官身不由人…… 

   我还以地址不详查无此人呢,一直没有音讯…… 

   不知道别人,还能不知道县太爷的姓名吗……咱们怎么在电话里聊起来了,你快来接我吧! 

   卫生所在一楼,大门自然也在一楼。我快步疾走,在路过储放消火栓的密闭玻璃柜前,我猛地停住脚步。萝卜红的灭火器构成幽暗的底色,我的白色工作服像鹅羽一样浮动其上。挺好,一位端庄宁静的女医生……我苛刻地评判着自己,结果基本满意。只是皮鞋好几天没擦了,积了少许灰尘,但愿他不要注意到我的鞋……尽管他似乎已经做到了县长,终是农村的一方土地,不会太注重浮华的。 

   拉开旋转的玻璃,那一刻心房几乎不跳。 

   你至于如此紧张吗?你不是已经见过许多恢宏的场面吗? 

   不论我怎样鼓励甚至鄙视自己,我心中依然充满微带恐惧的渴望。 

   我们面面相视。彼此毫不留情地打量着。他在打量我的外貌,我在打量他的衣着。 

   他说,你几乎一点都没有变。 

   我说,这可是太恭维人了,我们分手已过二十年。 

   他说,那是因为我每年都在心里勾画你的形象,刚开始是你长大,以后是慢慢衰老。因为时常在想象中见面,所以一点不觉得陌生…… 

   我心中最隐秘的地方,像冰川即将融化时裂开许多不规则的条纹,它们笔直地楔向心灵深处…… 

   我不愿被他发觉,便说:你的这套西服很棒。 

   我喜欢从衣服推测一个人的性格与嗜好。 

   他说,一般化吧,不到两千元。我还是爱穿军装,但这不可能了。田部长记我的仇呢,很快让我转业了。要是老头活着,我该感谢他,军队不是一个可以久待的地方。我喜欢穿上下颜色一致的套服,它们本质上是军装,是一种铠甲,给人以肃然杀气…… 

   我望着他,像一场电影,在开演半小时之后便停电了。我们沉浸在黑暗之中,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后面的故事。在毫无征兆的情形下,电影又继续开演了。但拷贝在黑暗中行进了很远,主人公还是那一个,故事却完全是新的了。 

   士别三日,即当刮目相看,分手二十多年,应当刮目相看了。 

   咱们不要站在这儿说了,到我的诊室去吧。我对伊喜说。他还是原来那样高,身材却魁悟了许多,背后像插了一块钢板,挺得笔直。喉结在领带上方很有力度地凸起。 

   就是去你看病的地方吗? 

   是的。我那里很安静。 

   到外面去坐坐吧。我可不愿意成为你的病人。你知道,许多年前,当我去卫生科找你的时候,一闻到药味,没病也觉得虚弱起来。坐在医生对面,令你觉得不平等,先自气馁了三分。 

   我笑笑,伊喜变得如此雄辩,真出人意料。他的建议自然好,但进一家高档饭店,这顿饭要多少开销?他虽然身着名牌西服,但女士优先男人应当为女客付钞这条西洋准则是否也烂熟于心?按照中国古老的习俗,不分男女,是应该尽地主之谊的。AA制似乎也行不通,这是最新时髦的规矩,恐怕来自红薯之乡的敌人未必懂得。就算他付出一个“A”,我也未必能从容掏得起我那个“A”。至于街头巷尾丰俭由人的小铺,我不喜欢那种嘈杂那种烟雾那种酒臭熏天的气氛。期待中的长谈应该像一幅静物写生,优雅致远冲淡平和而又色彩斑斓,并带一点凄楚的忧郁…… 

   没等我想好怎样不动声色地否决他的建议,他说,我请客。好多年来,我想请你吃红薯以外的东西。 

   我怀疑他已洞穿我的心扉,我说,我不愿到外面去,是因为那太见外了。你既然不愿成为我的病人,就到我家去坐吧。 

   他说:那好。我很想见见你的丈夫。 

   我从他小鱼似的眼中看到挑战的光芒,但只瞬忽一闪,眼周围浓密的网纹便把那光芒罩住了。 

   我妈妈也在家。 

   我恨她。他说。田部长后来把这件事的始末都同我谈了,事情是她一手造成的。 

   我说,不许你这样说我的母亲。而且她那时并没见过你,只是泛泛地讲她的意见。随着年龄的增大,我越来越能理解她了。我的丈夫使我感到很安全。 

   他说,我也能理解,但我不能原谅。虽然这件事的结局似乎对我们都不错。 

   我换下工作服,随他一起走到外面。 

   他对一个人说了几句,那人乖巧地钻进一辆黑色“皇冠”,像海豚一样柔滑地开过来。 

   你家远吗?他说。 

   不远。我们散步过去。 

   他说,那我就叫司机先找宾馆安排住宿,晚上再来接我。 

   我说,你带车来了? 

   他说,像我这一级的官,在北京自然是多如牛毛,在我们那儿,也算顶天了。进京当然是自带车方便,坐惯了,一步也不愿走。 

   我说,你是七品芝麻官了? 

   他说,副的。不过是常务。 

   我和伊喜沿着枯黄的林荫道往前走。初春,天黑得早,夕阳未落,霓红灯就闪烁起来了。 

   你怎么想起写文章来了。他侧着脸问我,暮色略去了脸庞的细部,旧日的伊喜在轮廓中复活…… 

   因为闲,还因为穷。稿费虽少,也可补贴家用。我想预先告诉你,我家很简陋,比不上你的官邸。所以请勿见笑。 

   模苏,你变了。你和小田有很好的背景,要比我们这些白手起家的人更易发达。当年的你可要比现在的你,自信得多。 

   当年的自信源于父辈,现今的自信源于自己。自然要小得多了。 

   不要做出那副可怜相。像我们这些吃红薯长大的人,自信该来源于哪呢? 

   我们路过一座缀满瀑布灯的商店。我说,进去看看好吗? 

   他说,我最讨厌逛商店了,但我愿意陪你。 

   我并没有明确的目标打算买什么。只是在朦胧的城市的薄暮中,我总感到身边的这个男人不真实。我要在明亮的灯光下再仔细看看他。 

   在化妆品令人窒息的香气当中,伊喜像大象进了瓷器店不知所措。看到他的窘迫,我挺开心,这个伊喜比那个侃侃而谈的官员要亲切的多。 

   我们走过珠宝闪烁的柜台。 

   模苏,你喜欢这些吗?伊喜问我。 

   当然啦!我不会把它们挂在脖子上或镶在耳朵上,但我愿意捏在手心细细欣赏,像看一粒稻谷或是一只奇怪的甲虫。女人的首饰是人类创造出来的结构最精致的动物,我总喜欢研究它们。当然不能欣赏的时间太长,否则售货小姐会让冒充上帝的人难堪的。 

   我们来做一次真的上帝吧。伊喜很果决地停在柜台边,指点小姐拿出一枚星光灿烂的猫眼戒指。 

   那块宝石戒面在灯光下像一滴碧血,一道又细又亮的绿线,诡谲地注视着我们。 

   你要做什么?我惊愕地问。 

   送你。我妻子就很喜欢这些,人家也常送我这个。 

   我为什么要接受你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充满迷惘。 

   因为我从前想送你,可是我没有。不过是把以前的愿望补上就是。好比把破了的衣服补上。中国人是笑破不笑补的。 

   不是所有的漏洞都可以弥补。我们走吧。我后悔不该拉他入商店,使我很像一个庸俗的女子。 

   伊喜闷闷不乐,我知道伤了他的自尊心。 

   商店的大门就在眼前了,一条条粘厚透明的塑料门帘,被拥挤的人流掀得嗒嗒作响。 

   伊喜,你送我一件礼物吧。我柔情对他说。 

   好。他非常高兴地回答。 

   我引他走到一处僻静角落。 

   我就要这个。 

   那是形形色色的书签,有剪纸的,有竹木的,有喷香的…… 

   你不是开玩笑吧?他吃惊地看着我。 

   怎么会是玩笑?我殷殷地注视着他,我想他该明白。 

   你真的缺书签吗?现在谁还用这个?看到哪儿把书折个角就是了。就是公家的书也没什么了不起。 

   我目不转晴,我想他从我这副非同小可的模样中,也该想到什么。 

   他真的俯下身去挑选那些书签。 

   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不!我不送你书签!它们太便宜了,最贵的才三毛钱一个!你在笑话我寒酸是不是…… 纵说是千里送鹅毛,我也要送你一根金鹅毛。 

   完了!他真的想不起来了! 

   那枚系着毛线的倒踢紫金冠,至今珍藏在我的旧日记簿中。 

   我们绕过城乡贸易中心,我竭力引导他回忆往事,他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到了。 

   我领伊喜穿过狭窄的楼道,在拐弯处提醒他不要被邻居家胡乱摆放的纸箱,碰脏了高贵的西服。他沉默着,绞着眉。不知想些什么。 

   怎么没到下班的点就回来了?妈妈见到我很惊喜。她在休干所有一套房子,因为害怕孤独,便同我们挤在一处。但我知道,我们上班走后,孤独仍像卤汁一样浸泡着她。 

   来了一位战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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