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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爷何出此言?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此等特大机密,如何可以泄露?老太爷要是怀疑奴才与马家勾扯不清,就请就手剐了奴才!”
铁徒手摆摆手说:
“本府自有本府的主张,你去做罢了。”
牛不从没有随脚户队伍出发,他把两块花布分别托人捎给了两个干妹子。
我的爷爷马登月这个人,在他的心里,天下皆好人,遍地皆君子,天下无贼,风清月明,大兵压境也从不设防,黑云压城也不会带伞出门,而在他的嘴里,世间没一个好东西,人人皆小人,他看人从不看人家的脸,眼睛盯的是人家肚肠里面的臭屎烂粪。他一辈子得罪了所有他认识的人,但他却没伤害过任何人,他没占过任何人半文钱的便宜,却把天下的便宜占尽了,他占的都是人家的口头便宜。一份庞大的家业让他一手荡尽了,那么多的人靠占他的便宜发了家,可那些人并没记着他的半分好,记住的都是他占了人家的那些嘴上便宜。他骂遍了天下人,包括他的老爹马正天,可有一个人,他一辈子都在顶礼膜拜。这个人就是铁徒手家的丫头泡泡,马登月的生身母亲。在马登月这个一辈子不说一句讨人喜欢话的臭嘴里,泡泡不仅是一个无与伦比的母亲,实际上,她是观世音菩萨的化身。马登月常常给我说,你瓜毬娃这一辈子白活人了,你没见过你的老太太,你要是见上一面,你碎狗日的就有资格目中无人了。我是见过泡泡的,她嫁给马正天没有几年,西峰已经有了洋人开的照相馆,马正天在员外村听说了,在她回家看望他时,他让她照一张相,带给他,这样,他就一直可以看见她了。对马正天百依百顺的她,这次却严词拒绝了,她不去,坚决不去,她认为洋人手中那玩意儿,是用来抉人魂魄的,一个女人的魂魄被洋鬼子抉走了,只给自家夫君剩下没有魂魄的躯壳,成什么体统!她找有名的画师给她画了一张像,送给了马正天。这就是我家祠堂墙壁上挂的那张。在她的晚年,她终于让人抓拍了一次,一张黑黢黢的黑白照上,有一个黑白的女人,盘髻高耸,脑后横别一根一丈青,金光闪闪,长颈丰颐,凤眼修眉,一袭湖蓝暗花旗袍衬托得腰身凹凸分明,起伏有致。仅此而已。在我的眼里,出现在黑白照片上的女人实在都是一般般,包括被抬举了一个世纪的旷世明星,充其量不丑罢了。我对人都是公平的,不以亲而美之,不以疏而丑之,我家老太太泡泡是一个不丑的女人。那张照片是她给政府捐献抗战爱国善款时,被记者抓拍到,登在报纸上的。她当时五十多岁,可那已经是她的晚年了。
马登月对马正天这个人有一个经典的评价,我想这一定是经典的,知子莫如父,知父莫如子,也是讲的通的。他说,马正天这个人,一辈子做了无数聪明绝顶的事情,人便以为他真的绝顶聪明,时时事事,都把他往绝顶聪明处想,想了许多绝顶聪明的招数对付他,整治他,可这些绝顶聪明的招数在马正天那里又显得愚不可及,人更坚信马正天确实绝顶聪明,他人万不可及,又处心积虑,去想更绝的招数。你看看,人不识人,做起事来,差的码子会有多大,所以,古人说,知人者明,与马正天打交道的人都是些糊涂蛋子嘛。其实,马正天非但算不得聪明,简直是一个大混蛋,大糊涂蛋,大二杆子。你瓜毬娃可要把话听明白了,我说的是大混蛋,大糊涂蛋,大二杆子,关键在一个大字,没有这个大,那真的就是混蛋糊涂蛋二杆子了。一个只要不是瓜毬娃的人跟马正天打交道,随便耍一个小小的手腕,就可把马正天当三岁小孩哄了。可说也怪,哄来哄去,哄他的人得到的都是一些皮毛小利,他得到的却是大实惠,他的家就是被人哄得发起来的。原先,咱家也是有些老底子的,主要是地多,银子不多,在西峰街上有一个铺面,雇了几个伙计,经销青白盐,每年赚千儿八百两银子罢了。咱老祖先说,盐只是调料,盐能当饭吃?经销食盐,也成了咱家全部家业的调料。年家的土地没有咱家多,但他家的食盐生意比咱家大得多,银子也比咱家多的多。马正天长家时,二十岁还不到,年家要扩大盐业经营,本钱不够,花言巧语哄马正天合伙做生意,马正天问需要多少银子,年老太爷说,二万两就足够了,马正天搔搔头皮,难为情地说,我把老底连根拔出来,满打满算也不到五千两。年老太爷嘿嘿一笑说,你不说,我也知道,可见,你们马家,人都知道是有钱人,其实拿不出来几个活钱。侄儿给我交了底,老叔也不瞒你,年家随手拿出十万两银子,松松活活的,连眼睛都不带眨的。马正天不服气,说我家比你家地多。年老太爷笑道,我知道,可是,我随身可以把银子带到兰州、西安,什么好吃吃什么,什么好耍耍什么,你这几亩薄田,从你老先人时候就在这撂着,现在还原样撂着,说到底还是一堆黄土嘛。马正天这人就是这样,得理不饶人,没理嘴立即软了。他说,年叔说得对,可是怎样把死土地变成活银子呢。年老太爷不假思索地说:卖地!把地卖给需要地的人,换回你需要的银子。马正天说,现如今需要土地的都是穷人,穷人哪来的银子呢。年老太爷说,这娃,不是老叔说你,脑子缺一根筋嘛,谁叫你卖给穷人了?谁买得起卖给谁。马正天说,那我卖给你。年老太爷说,行啊。事情就这样定了。当天,两家各自叫来中人,划定地界,年家用二万两银子买走了马家一千亩平展展的田地。马正天是背着母亲做这件事的,赶母亲知道,已经无法挽回了。母亲颠着小脚,抡起黄杨木拐杖在马正天屁股上抽了二十下,马正天硬撑着,不躲避,不告饶。母亲抽的累了,回到自己房间,一会儿,只听丫鬟像被疯狗追着,满院子大喊大叫,马正天出门一问,原来母亲上吊了。马正天当即吓得尿了裤子,一脚踹开房门,把母亲放下来,边哭嚎,边揉捏,一会儿,母亲缓过气来了。但她的死心已定,说你狗日的总不能时时刻刻守着我,我要找你爹去,让你爹把我打死也比你狗日的气死要好,我生了你这个败家的孽种,你爹尸骨未寒,你就敢把家业荡了,赶明儿,你还不敢把你老妈卖给班子店里?马正天的犟脾气上来了,他说,妈,儿子哪里把家业荡了,不是换回了二万两银子吗?母亲挣扎着甩手一个耳光,怒斥道,亏你说得出口!一千亩良田就卖二万两银子?去,你再给我拿二万两银子,只要买得回二百亩地,我给你磕头赔罪。马正天说,二百亩?我给妈买回来两千亩。但,不是现在。五年之内,我要是买不回两千亩好地,用不着妈给我甩命,我自己死,死了,你把我和牲口埋在一起。母亲见他说得斩钉截铁,半信半疑,暂时收了死的心,她说,儿子娃说话哩,我不死了,我不要你的两千亩,我不是贪人,我死了,能给你爹交待就行了,我只要你换回咱的一千亩,我看你狗日的到哪里给我变出一千亩地来。马正天说,妈,不是一千亩,是两千亩,儿子娃说话哩。
四年后,马正天的通过盐业经销,已积了十万两银子,经销网络遍及陕甘宁三地,在生意上已盖过年家一头,并在远离西峰的马莲河川置得一处祖产,把家族祠堂挪在那里,招募了七户逃荒客经管。这时,战乱从关中向陇东蔓延,董志塬可以闻到血腥味时,年家打听到,乱兵所过之处,大户人家无不家破人亡,他准备举家逃难。可是,大片的土地带不走,带不走就跟没有一样,好坏兑些活银子随身带上保命是正经。可是,这年头谁还掏钱置不动产呢。辗转反侧一夜,终于思得一个妙策。第二天一大早,他找到马正天说,贤侄呀,老叔最近手头有些卑贱,急缺银子使唤,只得拉下老脸,到你这儿抓借一点,也不白借,将来还你利息的。马正天说,年叔呀,不是小侄说你老人家,你这是大年三十借蒸笼,你蒸的吃,让我烙的吃呀?年老太爷心中有事,当即红了脸。陇东地界过年是要蒸馒头吃的,烙饼子属于日常凑合,过年不蒸馒头而烙饼吃,那是不懂得过日子的懒汉生活。马正天是小辈,自感话说的重了,嘻嘻一笑说,小侄看见年叔亲切,便口无遮拦,说笑的,年叔有困难,小侄哪怕自家日子不过,也要慷慨援手的。年老太爷叹息一声说,老叔知道是为难侄儿哩,可有什么办法,几年前,为了帮助侄儿筹本钱,从你这儿挪用了几亩地,害得你受了我老嫂子好一顿埋怨,老叔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手头实在太紧,也实在没办法,只好出此下策,当年你拿地换银子,现在我也拿地换银子,如何?马正天说,怎个换法?年老太爷流泪道,本来地是家业根本,钱多少都是不可出手的,可如今事拿住人了,只得随行就市。马正天早打听好了,董志塬到处都是卖地的人,一亩地由一个月前的二十两,半个月后,降为一亩十两,六天前,降为一亩五两,这几天,成一亩二两了,和白送差不多。一个月前,母亲让他趁机买地,他不动手,直到前天一亩二两时,母亲见他无动于衷,又要打他,他答应了,却不动手。他在等待年家登门,他不愿从零散小户那里东买一片,西买一片,他要连片的大平原。年老太爷见他傻乎乎真上钩了,心里觉得亏欠,本来要把三千亩土地一次卖给他的,临到头又忍住了,留下五百亩,马正天以五千两银子买回了平展展的二千五百亩土地。年老太爷怕马正天变卦,马正天怕年老太爷变卦,两人当即叫来各自中人,划定地界,写了地契,都发誓,这是一桩公平交易,永不反悔。
事情了结后,马正天把地契拿给母亲看,母亲不识字,死活不相信,叫来娘家弟弟,确定真实无疑,她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儿子都娶妻生子了,她仍一把搂在怀里,说了一声: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