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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吃饭,已经和过去不一样,不会只是吃,没有话可说了。马车夫可以找到许多话说。因为马车夫经历过的事,全是女人没有经历过,没有听说过的。随便说一件,就让女人觉得很新鲜,很有意思。
女人听的时候,眼睛一眨一闪的,常常连手中的筷子都忘记使了。
你说的话,只要有人喜欢听,你就会越说越起劲。
只是天太热,他老出汗。
汗淋湿了话,就讲得不流畅。
先擦擦汗吧。她给他递一条毛巾。
擦掉了汗,却仍是湿湿的。像闪闪发亮的深黄色的铜雕。
女人脸上是汗,身上也是汗,脸上的汗,能看见,像水珠一样,在脸上滚动。身上的汗看不见,但能看见汗衫湿的样子。湿得让人没法看了,不敢看了。
马车夫不想看,也不敢看。可偏偏还能看到。这让他心有点乱。
心一乱话就有点讲不好。
马车夫觉得自己没有平常讲得好。
马车夫不想讲了,有点想走。
马车夫站起来。马车夫说,我走了。
女人正听到一半,马车夫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女人说,你还没有讲完呢。
马车夫说,下次再讲吧。太热了。
马车夫因为太热,不想再讲了,要走。可女人并没有因为太热,就不想听了。女人说,讲完了,再走吧。
女人拿杯凉开水。让马车夫喝。女人说,喝点水,就不会那么热了。
马车夫只好坐下来,又接着讲了下去。
故事只差一点,就要讲完。
只要讲完故事,马车夫回到马号。不管天有多热,不管接下来,天气会有什么变化,都不会有什么新的故事发生。
谁也没想到,只差一点,一个故事就要讲完时,下起了大雨。
各地都一样,太热了,太闷了,就会下雨。越热越闷,下的雨就越大。只是在下雨时,或者下雨后,会发生怎样的事情,各地就不一定会一样了。
于是,就有一个故事发生了。
这场大雨就是故事一开始时提到那场暴雨。
关于那个夏天的这场暴雨,在许多年后,还有许多人不能忘记。
因为这场暴雨实在是太大了。
9
干旱的荒漠很少遇到雨,更不要说是粗暴的大雨了。开荒者们,从进入到这片荒野,到他们老得什么也不能干了,只能坐在椅子里回忆过去,他们也想不起,会有哪场雨,比这年夏天的这场雨更大。
这是一场怎么形容都不过分的大雨。
而这个夏天就下了这么一次雨。
不过,下雨前,先闪了电。
闪电像一把剑,从空中劈下来,劈到一棵树上。是棵胡杨树。这棵树已经活了一千年了。不知被闪电劈过多少回了。身上已经是伤痕累累。但没有一次,被劈倒过。可这一回,它倒下了。看得出,它不想倒下,高大的身体在空中扭动着,呻吟着,挣扎了好一阵子,才轰然一声,倒在了地上。
紧接着,一阵雷鸣,从天边滚过来。
那雷有多大,看不见。可那雷有多厉害,却能看见。砸到地上,地乱动,房子乱晃。人们惊叫着,往外跑。一座立了两千多年的烽火台,天地翻转,沧海变桑田,历经无数劫难,仍然不动,不想正好被此雷击中。砖瓦粉碎,刹那化为平地,再无踪影可寻。
这样的闪电,这样的雷鸣,一下子看到,一下子听到,让人不会想到下雨。马上想到的,肯定会想到地震,想到火山爆发,想到战争。想到一种灭顶的灾难。
别人是不是这么想,我们不知道,反正马车夫是这么想的。只是马车夫想到后,不会像别的人站在那里像木头桩子一样发愣。
几乎在电闪雷鸣的同时,马车夫跳了起来,跳到了女人身边,伸出胳膊把女人护在了身上。他想如果天塌下来,房子塌下来,他要把天和房子撑住,不让它们伤害到技术员的女人。
许多尘土被震得落下来,落在了马车夫身上。
房子在晃。好像随时要塌下来。
马车夫拉起女人往外跑,可女人好像吓坏了。不知道跑了。马车夫只好弯下腰,抱起女人往外跑。
但马车夫抱着女人并没有能跑到门外。不是马车夫抱不动这个女人,也不是房子塌了下来,来不及跑出去了。
是正好在这个时候,下起了大雨。
这雨下得真的很大。
像有无数只盆子,里边装满了水,一齐从天上往下倒。
像一条大河,被举到空中,被翻了个身,变成了河身朝下,河水哗地落下。
不知为什么事,把老天爷惹恼了,老天爷要这么做事。生这么大气,不会是很小的事。可要说到底是什么事,怕是没人能说得出。
好像天已经不是个天了,早变成了一个大水缸。而这个大水缸已经被闪电劈开,被惊雷撞破,水缸里的水全漏到了地上,正把大地变成一个水缸。
……
再大的雨,也不会下个不停。老天爷再生气,气过那一阵子,就不会生气了。
不生气了,就不会让雨再下了。
天快黑时下起的雨,到了半夜就停了。雨都是这样,越大的雨,越不会下很久,也越会早早就停下来。
这场大雨,好多人不知道是什么时间停的。雨停下时,好多人已经睡着了。
因为一下雨,就不那么闷了,不那么热了。睡觉很舒服。
可有人没有睡着。
比如说,技术员的老婆就没有睡着。
女人没有睡着,不全是雨的缘故。在南方长大,各种雨都见过。没有什么雨,会让女人睡不着。就算是睡不着,也只是一会。好久没有见到雨,会想。像亲人一样,分别久了,就想看到。看到雨下来,会高兴地走到门外,和雨亲近一下,等雨下得大了,再进到屋子里,站在窗子前,听雨打在树上,打在草上,打在土地上的声响,看着雨落下的各种样子。像珠子一样地溅,像线一样扯不断,还会像绸缎一样飘忽。看上一阵,觉得凉意,身子也有些倦,就会走到床上,脱去衣服,拉过被子盖在身上。平常天热,被子盖不住,就盖条薄薄的布单。这样下雨天,被子盖到身上,身子各外都被体贴。轻轻把眼一闭,就会睡过去,会一睡就睡到天亮。
同样下雨,女人却不能像过去下雨一样,让雨淋一会。淋得身体各处湿,像洗过澡一样痛快。或站在窗子前,听雨,看雨。更不能去盖上被子,好好睡一觉。不是女人不想这样,是女人想这样,却不能去做到。不能做到的原因,只有一个。是雨还没有下来时,太大的闪电雷响,把她吓住了。只是这个原因,也不会有别的事。主要是这时身边还有马车夫,看到她吓住了,也以为真有什么灾难来了。就把她抱了起来,想抱她到门外,到一个安全地方。而恰好这时,大雨下来了。
看到大雨,女人不怕了。知道没有事了。女人明白再让别人抱着,就不对了。女人说,下雨了,没事了。女人动了动身子,想站到地上。可脚挨不着地。女人觉得怪。看那马车夫,一看马车夫,看到马车夫盯着大雨,像雕塑一样。那样的闪电雷鸣,没有让马车夫惊慌,倒好像这大雨,这突然的大雨,把马车夫吓住了。
马车夫不动。像个石头。女人的身体被石头固定住,不能动。想看雨,看不成。门被关上。想听雨,也听不到。马车夫的呼吸,又粗又重。把别的声响全盖住了。女人闭上眼。还看到雨在下,只是这暴雨,与屋外的雨有了好些不同。
屋子很小,在暴雨中。屋子像船一样晃荡着。
雨停了。
女人躺在床上。她身上没有一块布,被子就在身边,可它没有被盖在身上。
女人的身上还在流着汗。像刚下过雨的树木一样,汗水像雨珠一样,缀满了她的身体。
女人睁开了眼睛。
女人看到屋顶好像裂开一条缝,并且有一颗雨珠正从空中落下。
这是这场暴雨的最后一滴雨珠。
她就是这样看见了最后一颗雨珠。
那雨珠晶莹透明,月亮一样从高远的夜空缓缓飘落。她嗅到了它散发的鲜冽。
雨珠落到了她光洁的腹部上。
雨珠破碎,泼溅出一片光华,女人身体湿亮起来,闪动一种神秘的色泽。。。。。。
雨停时,马车夫走出来。像逃一样,他跑出来。跑出来后,天还黑着。雨已经不下,地上全是泥水。他跑得很急,看不见路,也不知道方向。只是跑。一个坎,很小的一个坎,把他绊了一下。这样的坎,平常可绊不倒他。可下了雨,全是泥,滑得很。再说了,他的腿还有点软。这样一来,一个小坎,就把他绊倒了。
趴在地上,没有马上爬起来。趴在泥水里,整个脸都埋在泥水里。过了好久,慢慢地抬起头。一张脸,被黑色泥巴糊住,完全变了样子。这时,要是有人遇到他,不管和他有多熟悉,也不可能认出他。
天亮了,太阳出来了。下过了雨,太阳格外亮。马车夫从地上爬起来,看到一条河。那河平常也看不见。是条季节河。经常没有水。可刚下过雨,河里的水很多。把岸边的树都淹了。
马车夫走到河边。看着河水。水流得很急,也很浑。看了一会,马车夫朝四周看了看,没有看到人。这么早,大家刚起床,还不会到河边来。马车夫朝水里走去。走得并不快,水一点点把马车夫的身体,从下到上隐去。到了后来,只剩一张脸了,只剩一个头了。又过了一会,什么都看不见了。马车夫是西北人,不会水。
可马车夫并没有死。
天一亮,女人出了门。不知为什么,女人一夜没睡。可女人不想睡。想看太阳。下雨的样子,没有看到。下过雨的太阳一定要看。雨后太阳,像刚洗过澡的女人,不知有多好看。
女人看到了太阳,也看到一行脚印。湿湿的泥地,脚印像章子盖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