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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让大家知道。哥哥生前打扮成我的样子在外头走动。」
「他是怎么死的?」
「就在刚才,他街向一列载货火车,被撞得粉身碎骨。」凸眼金鱼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如果告诉我父亲,他铁定不会帮哥哥办丧事,一定会把他的还置当成死牛一样草草处理掉。我家已经不把哥哥当家人看待了,都怪他丢家里的脸,所以,所以他们、他们……他们一定不会帮他办后事的……」凸眼金鱼低声说着。
万叶受她的哀伤感染,也不禁跟着加快了脚步。
来到连结大红绿车站与中国山脉、沿途少有人烟的铁轨边时。凸眼金鱼停下脚步。数十公尺的铁轨之间,散落着看不出是人还是动物的血迹和尸块。凸眼金鱼准备的一只木箱沾满了露水,孤零零地被捆在一旁。万叶全身颤抖着找来了垂盆草,用火柴点燃草堆。
篝火燃起的紫烟,在夜空中左右摇晃,缓缓持续向上攀升,像是一条牢固的紫色绳索,彷佛只要抓住它,就能爬上天际。
绿抱着兄长部分皮肤脱落的湿滑头颅,看起来很重似的、摇摇晃晃走回来。她将头颅放进木箱,黑亮的长发上还插着数支金色发簪。接着,她又拖来一条长满体毛的腿。途中抽噎了起来,呆愣在一旁的万叶这才回过神来,上前帮忙绿将那条从大腿根部被截断的腿托起,放进木箱,然后再回到铁轨上。
「这附近常有山里的野貉被火车碾过,现在又是晚上,驾驶先生应该没发现压死的是人。不过天亮之后。他们就会发现火车上沾到的血迹和尸块,知道压死人了,这样一来,会引来很多人。我们一定要在那之前把这里整理干净,我不想让大家看哥哥笑话。」绿说道。
「但是就算装进了木箱……」
「山里人会把木箱带走的,哥哥那么年轻,又死于非命,他们一定会把哥哥带走,藏在山里的。对不对,万叶?我不要哥哥成为大家的笑柄,毕竟他曾是黑菱家的继承人,曾经是我们的希望。」绿笃定地说。
「绿……」
绿如此坚定的双眼。映照出星星微弱的光芒,闪闪发亮。
绿拾起那件沾满血汗和内脏碎屑的黑色和服,发现里面还有一只手。绿将手连同和眼一起放进木箱,身上沾满血迹的她,突然抬头望着月亮,狂笑起来。
万叶不禁哑然,心想难不成绿也疯了吗?
她走上前,拍了拍绿的肩膀。
绿先是一边笑一边发出似笑非笑的怪声。继之放声大哭起来。
筋疲力尽的两人尽可能将尸块全捡进木箱后,背靠背席地坐着。这一夜还没结束,黑暗中弥漫着血腥味和腥臭味,疲累的两人意识逐渐朦胧,陷入深沉的睡眠。万叶醒来时,血已经干了,腥味散去,垂盆草的火苗也已经熄灭。她先叫醒绿。又转头看向木箱的位置。
装有尸体的木箱已经不见了。
万叶抬头看向群山。
露出鱼肚白的天空下,只见被染成浅桃红色的山陵,山顶白雪覆盖。没有一点人气,也听不到任何声响。万叶纳闷着那些人到底还在不在山上,正当她想起身,发现腿上搁着一枝不合季节的铁炮玫瑰。
万叶想,他们来过了。
他们是真的存在,而且还前来帮忙吊祭绿的哥哥。
在这个快速受到近代化机械文明洗礼的红绿村,在这个力量至上的时代。所有人都瞧不起娘娘腔。如果是村民们,他们会愿意替绿的哥哥举行丧礼吗?万叶牵起发着愣的绿的手,匆匆掩盖住垂盆草的灰烬,藏起沾满血迹的和服,赶在天大亮前离开。来到上红和下黑的交界厅时,两人挥手道别,万叶提醒绿说:「千万要保密喔。」绿回了一句:「那当然。」两人便一上一下跑着离开。
回到宿舍后,万叶立刻清洗水桶和铲子,洗去手脚和身上的血腥味。然后,她把铁炮玫瑰插进水杯里摆在窗前。
那一年,满怀理想抱负的年轻首相池田勇人,提出「团民所得倍增计划」,宣称要让国民所得在十年内增加一倍,席卷政坛。政府宜称将带领日本走出战后的荒芜,喊出产业升级、农业近代化、大幅提升国民能力等口号,当时的钢铁业、汽车工业和建筑业搭上了绝佳的景气,老百姓梦想着飞黄腾达,卖命工作。年轻人带头抛下战败的冲击,人人都坚信唯有经济发展才是通往未来的康庄大道。
世界宛如成了一座阶梯,所有人争先恐后、不停向上爬。
恋爱假期
你的亲吻令我忍不住叹息
总是梦想甜美恋情少女的心
在闪烁着金光热情的沙滩上
让我们谈场裸身的恋情宛若人鱼
啊爱情的愉悦与你共度的彩色时光
与你初次邂逅的恋爱假期
一九六三年,万叶二十岁。山阴地方的天空,被熔炉的黑烟染成了灰色,和碑野川的河水同色。人们梦想着奢华的生活,终日辛勤工作。
收音机里反复播放着双胞胎歌手演唱的流行歌曲《恋爱假期》。
这时的万叶总算交到几个手帕交,经常相约到茶屋喝泡泡茶。她常常看着店里的黑白电视,出神地张大嘴巴。忘了手上的牙签还插着五色豆。
在那个男性至上的时代,确实出现了许多男性英雄。当时电视越来越普及,全国每个角落都能实时接收到中枢传来的电波,接收相同的文化。电视上转播着职业棒球的精采画面,观众一再欣赏到「全垒打王」王贞治摆出金鸡独立的打击姿势;摔角场上,则有强者力道山称霸。每次看到电视上的英雄获胜,聚集在茶屋的人潮便兴奋地齐声高呼胜利,欢声雷动,只要看到王贞治击出漂亮的安打,或是力道山赢得胜利,众人便兴高采烈。男人是强者,女人也喜欢强悍的男人。不管在电视上或现实生活中,所有人都对这一点深信不疑。当时就是这么单纯的时代。
某天傍晚,万叶一如往常和朋友在茶屋看电视看得入迷,巧遇许久不见的凸眼金鱼。自从三年前她们在上红和下黑的分界线分手后。两人就没再见过面了。她们发现到对方后,默默地点头示意。或许是喝腻了泡泡茶。凸眼金鱼叫住老板说:「大叔。给我一杯咖啡。」她还是一身暴发户打扮,穿着镶有金色圆珠的黑色连身裙。戴着小铁锤造型的耳环,烫了头发,外凸的眼皮上还擦着眼影。
凸眼金鱼在咖啡里放进几颗方糖。突然开口说:「喂,捡来的孩子。」她们各自的朋友都吓了一跳,来回看着两人的脸。
「干嘛?爱欺负人的孩子。」万叶大方地回答。
「我要结婚了。」
「……跟什么样的男人?」
「身材结实、很会工作,长得很丑的男人。」
凸眼金鱼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的黑白电视。只要屏幕上的力道山使出空手劈击的绝招。就会引来观众一阵欢呼。因为店内实在太吵,万叶连人带椅往凸眼金鱼的方向移动,她将耳朵凑上前去,摆出「我听你说」的动作。
凸眼金鱼睁大双眼,盯着万叶娇小、黝黑的耳朵,咽了咽口水。她看起来很害怕,彷佛从耳洞里看见了地狱一般。
「万叶。」
「什么?」
「我选择了个身材结实,很会工作,长得很丑的丈夫唷。」
「你刚才说过了。」
「我是黑菱造船的继承人。结婚对象随便我挑,我就选一个最强的男人。我不在乎对方的长相。」
「嗯。」
「我会好好对待我的丈夫。」
说完,凸眼金鱼粗鲁地搅拌咖啡,不再说话。这时有人转了电视频道,传来了流行歌曲的乐声。画面上两个身穿白色礼服的可爱女孩,各持一只麦克风架。她们看上去清新脱俗,就像可爱的洋娃娃,和乡下的女孩截然不同。《恋爱假期》的旋律一响起,店里的女孩就大声跟着唱和,模仿起歌手的舞蹈动作,开心地又叫又跳。
凸眼金鱼啜了一口苦涩的咖啡,整张脸皱成一团。擅自拿汤匙挑起万叶泡泡茶里的五色豆吃。她苦着脸咬碎豆子,痛苦地呻吟说:「我好想和哥哥『谈场裸身的恋情』,我喜欢长得漂亮的男人,比起照镜子。我更喜欢看漂亮的男人。」
「绿……」
「等到国家富强起来,大家认真工作。一起努力,说不定到我们儿孙辈那一代,娘娘腔的男人再也不用年纪轻轻就走上绝路。你说对不对?」
「我也不知道。绿,我不知道未来会变成什么样。」
「你不知道的话,我也不知道。」
凸眼金鱼说完瞪大眼睛,尖声怪笑。以上就是久别重逢后两人的全部对话。自这天之后,她们又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机会见面。那年夏天,一个身高超过两公尺、酷似力道山的男子成为凸眼金鱼家的招赘女婿。婚礼当天,鱼港区最大的产业道路实施交通管制,凸眼金色一身穿金栏缎子的新娘嫁衣,和夫婿两人游街了将近一公里。
下黑的人私底下取笑凸眼金鱼当天的摸样说:「她身上的金色礼服简直就像屏风,戴着黑色的新娘盖头,发髻上插着一堆金色头饰,就连衬衣和足袋都是金色的,踩着黑色草鞋。我从没见过打扮这么夸张的新娘,简直活像敲锣打鼓的卖货郎!」
被揶揄成「黑金色佛坛」的新娘就这样浩浩荡荡地走在产业道路上,领着迎亲队伍来到黑菱家的暴发户豪宅。身材高大的新郎一把抱起金光闪闪的凸眼金鱼,跨进了家门,她摆动着穿着金足袋的双足,显得雀跃不已。
「听说新郎很高大喔。」
山坡中段的「上红」宿舍中,年轻夫妻——虽然这时两人已经不年轻了——开心地聊起这场婚礼。万叶的弟妹们也到产业道路凑热闹去了。妹妹模仿凸眼金鱼、穿着木屐的弟弟则模仿新郎煞有其事地走着,笑成一团。弟妹们还捡了一些现场抛洒的金箔麻薯回家,晚餐时全家吃着久违的麻薯,门牙上黏了一堆金箔。孩子们咧着嘴露出牙龈,取笑彼此的样子。总之那一天,就是那么一个可庆可贺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