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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知青一代人在回忆已经失去的青春岁月时最大的分歧。在某些抒情化的文学作品中,我读到的是空洞的慷慨激昂与自私的执拗坚定,以及对苦难无比浪漫的改写。有人说,没有毛泽东时代的“上山下乡”运动,就没有知青们今天的成就。这种说法似乎在暗示:知青们为了今天的成就,应当无条件地感谢“上山下乡”运动的大恩大德和伟大领袖的无边厚爱。二十多年之后,当年的若干知青已经重返主流社会,成为社会的“中坚力量”。于是,各种形式的“知青餐厅”、“知青酒吧”吸引了无数昔日的知青的光临,红极一时。这是一种没有任何反省和忏悔的怀旧。
我不同意像“青春无悔”这样的混淆了基本逻辑推理的观点。如果说知青时代丰富的“人生经历”是知青们今天功成名就的前提,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这样追问:难道一个被殴打的受害者应当对殴打他的凶手感恩戴德吗——因为凶手的殴打让他今后承受打击的能力提高了?对于“青春无悔”的说法,有过知青经历的作家颜纯钩感到无法接受,他反问道:“当然,没有二十岁,也没有五十岁,但没有上山下乡,我们不是应该读更多书吗?不是应该有更好的就业机会吗?我们不是可以少吃更多苦头,有更安定的生活、更理想的家庭吗?当了红卫兵炮灰不算,还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死了残了,也不敢问一个为什么,上天对我们这一代,岂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最近,中国工人出版社推出了一套“中国知青民间备忘文本”。这些作者都是“自己写自己”的、普普通通的当事人。他们不是专业作家,也不是名人大腕,而是默默地生活、泯然于众人的“无名者”。他们在咀嚼并反刍了苦难之后,终于拿起了笔,用最接近真实的表达方式,勇敢地书写那段不堪回首、却又必须回首的历史。《落荒》写内蒙知青的惨烈爱情,《无人部落》写青海知青的以命抗争,《泣红传》写西南知青的“占山为王”,《羊油灯》写知青内部的欺诈、叛卖与杀戮,《狼性高原》写人性沦落为狼性的历程,《审问灵魂》写蒙昧者的忏悔与哭泣……从“北大荒”的白水黑山到云南边陲的热带丛林,从青海的茫茫戈壁到内蒙的沙漠和草原,在这个没有幕布的广阔舞台上,上演了无数空前绝后的人生惨剧。
这是一套介于“小说”和“自传”之间的“心灵之书”,丛书的总策划岳建一认为:“这套文本把追溯一代人生命与精神的本真、本原作为目标,对中国知青精神作最诚实、最本色的探索,努力荟萃散失在民间的富有个人特质、生命血脉、精神容量和历史价值的文本。这是一种质地和硬度,更是一项艰辛的抢救工程。”我赞同岳建一的这种努力,也希望有更多的普通作者加入到这一“抢救工程”中来。在阅读完这套丛书之后,我更对张承志和梁晓声这一批“知青作家”的写作方式和生命状态表示深刻的质疑:这些长期以来掌握着知青一代的“话语权力”的作家,对知青的生命历程作了精心的篡改,也对年轻一代读者进行了可怕的误导。他们不反思,也不忏悔,坚持为当年的“理想”辩护。他们打着“真实”的旗号掩盖着真实,他们打着“正义”的旗号歪曲着正义。他们的文字遮蔽和改写了那些最血腥、最残酷的历史章节;他们留给后人的是一批虚构的、错误的素材。他们真的感到“青春无悔”吗——那只能说明他们太愚昧;或者,他们只是在口头上说自己“青春无悔”——那就更糟糕了,他们居然堂皇地说谎!
当“理想主义”的光环被剥开之后,我看到的是一群群血肉模糊的身体和伤痕累累的心灵。一个名叫包庆生的知青,因为揭发康生被判二十年徒刑。队长用带刺的铁丝抽他。他胡子长得老长,浑身流着血,仍然昂着头,叫骂不绝。监管人员手持大棒抡他,给他上夹刑,戴“苏秦背剑”式的背铐。他的胳膊残疾了,腿也夹烂了,卧在屎尿堆里,依旧叫骂和抗争。铁骨铮铮的汉子后来被判处死刑。这样“先知先觉”的知青究竟有多少呢?他们因为提前醒来而失去了生命,那些精于计算的人又要衡量“值”与“不值”了。
然而,让我欣慰的是,二十多年之后,知青一代中的部分人开始了忏悔和批判。他们忏悔昔日的迷茫和软弱,忏悔一个时代的无知和罪孽;他们批判专制的暴虐和虚伪,批判一种思想的荼毒和腐蚀。他们由“青春无悔”走向了“青春有悔”。他们不是用文字来写作,而是用生命来写作。他们不是在创造文学,而是在保存历史。他们不再以“无知者无畏”而感到自豪,而正像一位组织集体上访的知青首领所说:“我想,我们将站起来,我们应该站起来,由此出发,走向新的生活,走向有人格、有尊严、有灵魂的生活,走向可以真实地说话真实地哭泣真实地活着的生活……”他们的回忆和写作就是这样一种可贵的尝试——撕开自己已经愈合的伤疤,不是一件人人都可以做得到的事情。作为年轻一代,我愿意认真地阅读这些与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息息相关的文字,在向这些作者表达敬意的同时,我更愿意将我的生命与他们的生命联结起来。
不再彷徨
——评画家旺忘望作品《擦肩而过》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当鲁迅发表他最优秀的短篇小说集《彷徨》的时候,也许并没有明确地意识到:在此后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里,中国人在走向“现代”的道路上,一直处于“无地彷徨”的困惑和痛苦之中。在既没有“天上的灿烂星空”、也没有“内心的道德律令”的中国,紫禁城里的那把“龙椅”便兼两者的价值而有之。从古至今,少数的僭主们围绕着这把“龙椅”不惜“伏尸百万、流血成河”,而大部分民众则茫然地生活在“十步之外伸手不见五指”的迷雾里。今天,我们不得不痛苦地承认:我们每一次经过深思熟虑而作出的选择,恰恰是一种最坏的选择。今天,我们不得不悲哀地宣布:我们每一次克服艰难困苦而进行的“革命”,最后却导致了“反革命”的粉墨登场。我们依然没有走出《红楼梦》的“风月宝鉴”、依然没有走出《好了歌》的哀叹——“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中国还存在着“故乡”吗?中国人的“故乡”在哪里呢?今天的中国,一方面是“物欲横流”,另一方面却是“信仰饥渴”,“多”与“少”的背逆,怪异地纠结在一起。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基督徒画家、平面设计师旺忘望的新作《擦肩而过》堪称是对二十世纪中国命运的最精妙的隐喻——在一条宽阔平坦的高速公路上,在一辆汽车闪烁的后视镜中,定格了这样一个神奇的瞬间:穿着长袍的基督耶稣款款地向我们走来;而一个穿着背心短裤、身体强健的运动员却沿着相反的方向越跑越远。他们也许相遇过——在空间的意义上;他们依然没有相遇——在心灵的意义上。
显然,高速公路和汽车是二十世纪工业文明最突出的象征物。同时,它们也是一百年来中国人雄心勃勃要“超英赶美”的标志物。似乎只要中国拥有了比英美更长的高速公路、比欧美更多的汽车,就真正战胜了英美。与画面中的高速公路和汽车相比,我更感兴趣的是那名长跑的运动员。在我看来,他暗示着二十多年来在中国本土畸形发展的“体育热”以及背后的“体育强国梦”。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以来,“体育现代化”是除了“四个现代化”之外的“第五个现代化”:当年,中国女排的“三连冠”就已经同“振兴中华”挂上了钩;某些人竭尽全力要制造这样一种逻辑思路、并向普通人贯彻之:几名运动员获得了金牌,就是全民族的胜利;体育领域的胜利,就是综合国力提升的表征。因此,继续推展开去,体育完全可以担当“中华文明伟大复兴”的“华表”。
然而,旺忘望却通过这幅作品作出了一种迥然不同的回答。他认为,那个奔跑的运动员不仅背离了耶稣,也背离了爱;不仅错过了心灵对话的机会,也错过了生命重生的契机。其实,那个奔跑的运动员正是一个多世纪以来都在不停地“追赶”的“中国”的缩影。他用这幅作品告诉我们:“午夜狂奔”和“午夜彷徨”一样都是盲目的,如果没有文化艺术和心灵这两个层面彻底的“除旧布新”,即使我们的高速公路越修越长、汽车越来越多、奥运会金牌的排名节节上升、足球能够“冲出亚洲、走向世界”,中国的根本问题依然得不到根本性的解决,中国人依然无法真正告别“彷徨”的生命状态。是的,跑得快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我们在“南辕北辙”的话,速度的加快反倒只能导致错误的扩大。
作为一位基督徒艺术家,旺忘望以他卓越的艺术创造和真实的生命之旅,彰显了信仰与中国当代艺术之间的血肉联系。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旺忘望以“后现代”的反叛姿态开始了他的艺术之旅,他既反叛中国的传统文化,也反叛现代主义及其此前整个的西方艺术史。然而,在喧嚣与骚动之后,在惊世骇俗与自我放纵之后,他发现面前是一片“一无所有”的“荒原”。此后,是漫长的艺术的停滞、身体的放逐和精神的挣扎。当他意识到反叛不能实现艺术更新、审美也无法达成生命和谐的时候,他终于向真理靠近、向爱靠近、向神靠近,成为了一名基督徒。世纪之交,有相当一部分的艺术家和青年知识分子都“不约而同”地作出了这样的选择。而这一次的选择将不再是“无用功”,正如刘小枫在《拯救与逍遥》中所说:“当人感到处身于其中的世界与自己离异时,有两条道路可能让人肯定价值真实的前提下重新聚合分离了的世界。一条是审美之路,它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