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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舒凝舒摇了摇那把黑底上绘红色牡丹的扇子,不冷不热的上说道:“何止是她,连红云的眼里除了那个笑面虎再也没有旁人,何苦生那个闲气?”
“不过是个娼门出身的婊子,也难怪她们谈得来。”柯锦书静默了半晌,突然笑道,发髻上的一根珊瑚钗,一对寸把长的金丝坠子微微的荡漾着:“不过那笑面虎保养的功夫也真是一流,咱们老爷也三十有六了,她也是近三十的人了,在她面上,竟找不出半丝痕迹来,不止不显老到似比从前愈更标劲。”
舒凝垂下眼帘,从身旁的紫檀茶几上拿了琉璃茶杯品了一口。仔细瞧去,发觉原来她的额头竟有了几条皱纹,连眼角都拖上一抹鱼尾,仿佛是灯影划过一道暗青色的阴影。她用带着一汪苍翠的纤指抓了牌,一抹复一挑扔出了去,才冷冷的接道:“她抽鸦片你也抽不就得了?保准你也不显老,你说是吗,四妹?”
“不是说,她是因为身体不好,抗不住才抽的鸦片烟。”
宣华扔出一张牌,轻轻地咬了咬嘴唇,迟疑了一下,随即浅笑回道。
“哎?碰!还说抽鸦片?昨儿她从西园过来就去过烟瘾,老爷回来问我她在做什么,吓得我忙说她乏了在睡觉。这要是被发现,又是一顿鸡犬不宁,累我我都得替她瞒着!”
柯锦书低低地笑着,她今日穿的最是华丽,傣锦洋莲紫的裙褂,绣着杏林春燕图,再配着她一身的珠翠环绕,本是花团锦簇的美丽,但她眸中却掠过犀利的光,却让宣华忽然间觉得,暗香妩媚的阴冷。
“他什么不知道?还用你瞒,不过是不想替自己找不痛快罢了,这些年他砸也砸了,骂也骂了,劝也劝了,她就是软硬不吃……不过,就这样还能抓住他的心,不愧是当年一流的……”
舒凝说着声音就渐渐低了下去,柯锦书望着她,两人俱是掩口皮里阳秋的一笑,声若银铃,悦耳撩人。
宣华却愣在那里,前厅的戏声透过紫檀刺绣的屏风,一丝一缕地飘入耳中,而她们的呢呢喃喃,重重渺渺,朦胧中宣华只觉得自才是那伶人,婉转于回肠之内,一折一荡,一音一切,有敲晶破玉之意。
直到旁人催了:“四妹,出牌。”
宣华才缓过神来,缓缓道:“哎,和了……”
晚宴男女是分席的,顾安安当仁不让的坐在首席,她们几个依次而坐。当晚,顾安安已经换上了旗袍,烟红色底子,重重叠叠的绣着盛开的牡丹,水晶灯灿烂的灯光下花枝一层层地渲染开来。席间的众人哪一个不是打扮的繁花似锦,却只有她整个人如被一阵烟雾笼着,众人都仿佛嗅到了上等鸦片的芳菲,不禁有点晕眩。
接下来就是一轮敬酒,顾安安来着不拒,一轮下来,面上已然染上了红晕。
一席人中只有席红玉的却一直性质缺缺的样子,一直在哪里喝着闷酒。顾安安擎着酒杯问道:“怎么了?”
席红玉短促地笑了一声,声音极是干涩,仿佛是已是半醉的样子,忘记了还有席上众人,自顾自的说了起来:“你也知道,前些日子他的发妻死了,只跟我说要扶了我做正房。”
“这是喜事啊,怎么还不高兴?””
席红玉唰地一打开檀香扇,挥了两下,便是一阵冷笑:“好什么?那个死鬼说丧期未过,连在家里出面请一次客也办不到!”
“也别难过了,纵是千般委屈,也算是熬出头了……你的苦……我都懂……”
顾安安怔了一怔,方才说,声音放得十分温和。
席红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回眸反笑道:“这也算是熬出了头?进了他李家的门,至今连夫人还没让人叫过一声,其实说穿了还不是嫌弃我的出身给他丢人,现在所有人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你说,我的脸往哪儿搁呀?”
柯锦书那边便有些忍俊不禁,一时生生的没忍住笑意,顾安安一双流水的眼在她面上一转,如丝絮袅袅,道是多情,似是无情,倒叫柯锦书警惕起来。
宣华心下直觉的要开口,但见此情景又很聪明的咽了下去,不想再生事端。
顾安安微微地眯着眼睛,有一种细碎的光,在她的眼眸里流过。
“多大的事,你也别发愁!我来出面替你把面子给争回来。李师长不替你办,我来做东,选个好日子在红枫替你摆上酒席,再把名角儿都请来唱一堂戏,咱们好好的热闹一番,让你也风光风光。”
席红玉这才露出笑容来,道:“唉,好在我有你,不然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正说着,一身深紫团寿长袍的他便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严绍和李诺森。仿佛也是饮了一轮的酒,眼波里冰好似被酒意融化了,只是看着她。
“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宣华忽然有了一种冲动,直想顾安安马上消失,手收紧了,然后,又放松了,葡萄酒的后劲上来,醉意更浓。
“李夫人如今扶了正,夫人要做东恭贺呢!”柯锦书马上接道,眼波似绵,丝丝媚然,绵里却藏针。
“哦?是吗?那我也要一同去恭喜李夫人了。”
他坐在她身边,也不看李诺森尴尬起来的脸色,只是轻轻对她说道。
那边席红玉正待起身答谢,却不想顾安安优雅地抬腕,将碎发拢到耳后,浅浅一笑道:“你去做什么?有你在大家都不自在。”
灯光半明半暗,落在顾安安眉眼间,似嗔非嗔。
他似早料到她会如此说,眉宇间一种温柔得近乎宠溺的表情迅速地融化了他脸部冷硬的线条:“不自在就不自在吧,除了你别人不会嫌弃我的。”
宣华只觉得牙齿都在发颤,垂眼不敢再看,正巧上来一盅白玉蹄花,她拿了银匙子来尝,不想入口只觉得油腻腻的中人欲呕,忍了忍,终是没忍住,掩住了口一阵干呕。
众人俱是一愣,而舒凝然后马上一脸的了然,道:“恭喜妹妹了,过门不到一年就有了身子,比我们这些老货强上百倍,今日老爷可算是双喜临门了。”
他至今无子,倒是舒凝怀过身孕,只是不足半年便滑了胎。
柯锦书马上也问道:“几个月了?”
“两个月多一些……”
宣华边说边抬头看他的面色,却见他的心思不知飘到了哪里去,神情竟有些恍惚。
众人马上喜滋滋地开始恭贺,又说一些孕妇注意的事项,殷勤已极。
而顾安安只是看着她,秀气的眉头微微地蹙着,却不是愤恨嫉妒,只是极羡慕的模样,喃喃道:
“真好……”
然后又笑了道:“真好……”
宣华后来才听人说,她当日做交际花时坏了身体,再也无法怀孕。
十月怀胎生下的是个女儿,宣华不禁有些淡淡的失望,他似也不怎么喜欢,一直是淡淡的。
而顾安安却是极喜欢这个孩子,足月的时候,她把孩子抱在手中,都舍不得放下,孩子刚吃饱,打了一个咯,奶便吐在了她身上,完了还好奇地张望了一下,咯咯地笑着,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想要抓住什么。
“起名字了吗?”顾安安依旧不在意,仍是抱住孩子,细声地哄着,目光中是掩饰不住的慈爱。
“起了,叫宝儿。”宣华见她如此,就似不经意道:“夫人若是喜欢,就过继过去罢。”
“傻子,这话怎能乱说。”她迷离的眼波斜斜地望着宣华,分不清是什么神色,幽幽地一凝眸,淡淡的忧伤从眼眸中流过,零丁的叹息就象夜色中弥漫的烟雾:“自己的亲生骨肉无论如何都要在身边的……”
她这才想到,她自幼被卖,想必吃了不少的苦楚。心头忍不住一酸,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似乎也渐渐喜欢上了这个女儿,常常看着宝儿脸上浮现出惘然的神色,叹息着,用指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眼睛。
受了溺爱的宝儿渐渐成了府里的小霸王,人人见了都头痛。
日子就这么一年又一年的过去,转眼宝儿便已经三岁。这一日,顾安安来正跟她闲聊,老妈子进来说她又不见了踪影。
府邸上下乱成一团的找,几乎聊翻了一个底朝天,才在他的书房中找到她。
那是他办公的地方,几乎从不让人进去,她气得举手就要打,倒是被顾安安拦住。
“小孩子,淘气惯了!”
“娘你看!”宝儿丝毫感觉不到她都怒气,只是凑了过来,晃着手指头,乐呵呵地给宣华看着手中死攥着的照片。
宣华只有无奈的接过来,照片中正是秋日瑟意的季节,万物残了的季节,英式庭院中的满涨得像是要溢出墙外的老树已然雕落不堪。众多枝隙间,淡淡天光照射下来,映出一堆男女的身影。
美人垂眸,胭脂如华月凝肌,一身翡翠色旗袍,牡丹一样的美丽高贵。男子一身简单的西服,衬得男人越发修长,微弱的逆光中,男人的表情看不太真切,只见他眉间蹙起,优雅从容。
一边的顾安安伸手接过去,不知为何就僵在了那里。
“阿娘,阿娘……”
歪着脑袋,睁大了眼睛望着顾安安,口中叫唤着,想引她注意。
“你怎么这么淘气……”宣华犹自絮絮地念叨,却见顾安安苏脸色渐渐苍白,不由愣了一下。
顾安安似乎都没感觉到,痴痴地立着,不能动弹、不能言语,眼眸中有一种浓浓的颜色,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上落下一滴泪珠子,流下然后消逝不见。
青蝉在杨柳间喋喋不休,声声知了知了,风动花移,日照渐中天。
宣华第一次见到,顾安安的眼睛中,那种忽然出现的寞落象瞬间塌陷的流沙一样,那么明显。
宣华定定看着她,知道她的感受,虽然并不确切,但宣华确定知道她透骨的寂寞,这寂寞就象原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