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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诗学那首诗叫《声音》(2)
有一个深夜,早期的一位朦胧诗人(现在是为流行歌曲写作的词作家)打来一个电话,告诉他靳以年生活中的一个细节,说的是靳以年热衷于和登门拜师的女歌手靠着钢琴做爱,他让女歌手坐在琴键上,他在一边屈膝用力,在杂乱的琴音上,进入礼崩乐坏的境界。这个细节太传神了,他连忙把它记到了那个笔记本上,就像一个收集到了许多弹片的士兵,他莫名其妙地感到喜悦和充实。这一年的十二月底,他接到杜莉一个电话。她说她元旦无法回来了,因为她要随一个艺术团到老区慰问演出,这是个既可以展示自己的艺术风采,又可以表明自己和老区人民同心同德的机会,她不想放弃。她说,你想好了,那些大腕歌手宁愿自己掏腰包也要去,他们可不是傻子。她还说她很想费礼,做梦都想,“如果你能抽出时间带着费礼来北京一趟,那就太好了,可以一解我的思念之苦”。放下电话,他恨不得马上飞往北京,他想,这是一个考察杜莉的机会,可以看看她在那里到底干了什么名堂。他瞎激动了两天,最终却没能成行。原因很简单,在这节骨眼上,费礼病了。费礼一点也不体谅他的心情,先是高烧不退,接着又转成了肺炎。
按说他想走就可以走,因为费礼有奶奶和姑姑照看,可是不带费礼,他去北京就是无名之师。杜莉在电话中说得够明白了——她想的是孩子。过了两天,费礼的高烧好不容易退掉了,可就在他托人买卧铺票,准备北上的时候,又有一件事冒了出来,使得他的计划彻底泡了汤。他得知那件事的时候,正在参加报社组织的一个小型讨论会。这种会费边本来没兴趣的,可由于这一天要讨论的是晚报副刊的专栏问题,他的那个做编辑的朋友就硬把他给拽来了。在他前面发言的,是社科院的一位历史学家(此人也在晚报上开过专栏)。费边急着赶回去收拾行李,所以他对那个历史学家的饶舌很恼火。那人一直在讲人与狗,讲人与狗做伴的历史不止五千年,起码有一万年,各种狗的祖先都是狼。费边硬着头皮听着,同时观察着各人的表情。他看到,有一个女人坐在对面的后排,在那里写着什么。女人写了一会儿,就像他这样把脸侧过来侧过去,显得无所事事。费边觉得这个女人有点面熟,他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了——她是他教过的学生,很爱在课堂上提问题,提问题的时候,习惯把头发往耳朵后面捋,即便头发一丝不乱,也要那样搞,好像不那样就无法正视他似的。他的记性是可靠的,他想起她叫鲁姗姗,他甚至想起了她在三姐妹中排行老三。现在,鲁姗姗也发现了他,准确地说是发现他在看她。她现在不需要捋头发就可以正视他了,而且还可以朝他微笑。他也朝她微笑了一下,并继续打量她,寻思她的面貌有哪些变化。如果不是这个女人引起了他的兴趣,他恐怕就要打瞌睡了。后来,他听到那位历史学家把话题从野狗扯到了野人,谈野人和文明人的区别。让他这样啰嗦下去,一上午的时间还不全他妈的报废,我得来两句,费边想。
费边站了起来,拍拍那位历史学家的肩膀,说:“是有差别啊,而且是一目了然的差别。”费边这么说着就离开了座位,做出一副在上厕所之前顺便插句话的样子,说:“野人生活在自身之内,文明人生活在自身之外,这就是差别。”等费边装模作样到隔壁的卫生间转了一圈回来时,那个历史学家果然住口了。会议的组织者用感激的目光瞧着费边,并要求他上场。费边这天的话不多,他重复了他以前的看法,将晚报副刊上的专栏文章定义为小品文,并指出这是一个小品文的时代,小品文必将大行其道,搞大部头(著作)的人没有理由瞧不起小品文。他说庄先生说了,“泰山非大,秋毫非小”,万物并育,并无伤害之理。接着,他从小品文说开去,谈到从大到小的转变,是这个世界的话语方式的最明显的转变。他说,这其实是一个诗学问题。根据当天的发言记录,他的那套话整理起来,大致如下:一切都在发生从大到小的转变。哈贝马斯提出从大写真理到小写真理,罗蒂提出从大哲学到小哲学,新历史主义分子提出从大历史到小历史,福科提出从大写的人到小写的人。大师们的看法并非妄下雌黄,而是他们对世界体认的结果。诗歌呢,是从大诗到小诗,连厕所都有从大到小的转变问题———火车站的厕所从大茅坑改成了坐便。垃圾也是,从垃圾堆到袋装垃圾。刚才的那位前辈谈了一会儿狗,其实这个问题在狗身上也存在,你们看现在的街上跑着多少猫一样大的狗杂种啊。讨论会难道不是这样吗?也是,你们看,咱们现在开的就是小型讨论会,带有窃窃私语的味道,万人大会都是做样子的。
顺便说一下,人们现在已经开始厌烦大老婆了,已经开始时兴搞小老婆了。“小老婆”三个字是大家一起喊出来的,小会议厅顿时出现了欢声笑语的局面。他的学生鲁姗姗,也站了起来为老师精彩的发言鼓掌。费边注意到了这一点,脑子里立即闪过一个念头:她当个小老婆倒是挺合适的。大家都鼓动费边再讲一段,费边招招手,对大家说:“小品文大家梁实秋先生有一句话,我不敢忘记:上台发言就像女人穿裙子,越短越好。”他的话又引起了一阵笑声。讲完话,费边没有立即离去。他想再呆一会儿,和久违的鲁姗姗聊上几句。坐在他身边的那个人,是个写报告文学的作家,向他借火的时候对他说:“我是听说你要来,才赶来的。”费边说:“我差点来不了。这个鸟会要是放在明天开,我就来不了啦,因为明天我可能去北京。”他们低声聊着,过了一会儿,那个朋友突然问他:“韩明是怎么搞的,怎么说死就死了?”费边盯着对方看了一会,揣摩他是不是要借攻击韩明和他套近乎。后来他搞明白了,韩明服用了大量的利眠宁,真的已经死了。费边的一个说法看来是可靠的,因为他没有必要在这个问题上说谎。他说,在圣诞节的前一天,他去医院接女儿的时候,曾想过去骨科病房瞧一下已经皈依了基督的韩明。事实上.韩明出事之后,费边已经去医院看过他一次了,那一次是我陪费边去的,去时带的月饼,就是我从家里拿的。那个时候,韩明还没有皈依基督,还喜欢气急败坏地向别人展示他那条剩下了半截的左腿。韩明见我们进来,先让我们看了看那条腿,然后就说费边来。
午后的诗学那首诗叫《声音》(3)
这一天下午,在其余的时间里,李辉一直显得魂不守舍的。为了稳住他,费边给他放了他喜欢听的杜莉的录音磁带,情绪恍惚的李辉第一次对杜莉的歌声表示了不满。李辉说:“这不像是卡拉的声音,这也不是美声。美声的意大利文是Bel canto,意思是美的歌唱。美的歌唱应该是得到完全控制的、精巧的声音,而她却在嚎叫,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费边认为李辉说得很有道理,他说:“你大概不知道,这都是她的那个老师教出来的,那个叫靳以年的家伙,使一批歌手,都变成了嚎叫派,他引进了疯狂,而拒绝了理智的抒情。那个老家伙还狡辩说,观众和电视台的导演需要的就是这种声音。”李辉离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费边送李辉下楼,看到济水河边的小广场上正放焰火庆新年。李辉突然说了一句:“韩明的魂要是真的在天上飘着的话,一定会被这焰火呛得无处藏身。”
这个时候,费边才问李辉怎么会和韩明认识。李辉说他当然认识他,很久以前就认识了。“这么说吧,他烧成了灰,我也认识他。”李辉这么说的时候,韩明的骨灰大概还没有完全冷却。在这样的语境中,费边对李辉的美好印象又加深了,他觉得李辉真是机智、幽默、可爱。他当然不知道,李辉在狱中写给杜莉的信都是由韩明转过去的。用韩明的老婆黄帆的话来说,就是韩明不光替李辉转信,而且还替李辉做爱。就我所知,韩明死后,黄帆一直在收集这方面的资料,为自己身体的忙乱寻求注解。我最近一次见到费边,是在鲁姗姗的生日晚会上。我记得那天下着雪,到了中午,天地之间,已是白乎乎的一片。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路面上挤满了各种车辆。车辆开走的时候,油污和煤屑已经将路面染得污黑。
午后的时候,费边打来了电话,劝我出去走走,他说在雪天能感受到诗意和大自然的恩惠。他给了我一个地址,要我先去一步,他把手头的活忙完就到那里和我碰面。我问他正忙什么,他说他正写一封求爱信,写完之后,还得去一趟药店,他正拉肚子呢。我给他开了句玩笑,说拉肚子是减肥的最佳途径。他说,他的看法和我不一样,每拉一次肚子,他都会感慨万千。“以前拉的多好啊,盘旋着上升,上面还有个小小的教堂的尖顶,有着内在的韵律和东方式的美感,现在呢,喷得到处都是,简直不成体统。”我问他是不是在给鲁姗姗写求爱信,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不过,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他倒在电话中给我念了两段。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其中有一段是这样的:小说家和符号学家艾柯的一段话,可以看做是对现代爱情诗学的精妙论述:一个有教养的男人爱上了一个知识女性,他不可能对她说“我真的爱你”,因为他知道,同时他知道她也知道,巴巴拉·卡特兰已经写过这句话了。解决的办法并没有穷尽,他可以对她说:“像巴巴拉·卡特兰所说的那样,‘我真的爱你’。”亲爱的,如果你不知道卡特兰是谁,那你可以把“卡特兰”三个字换成莎士比亚、但丁、屈原、瓦雷里、胡适、马拉美。
当然,你也完全可以把它换成费边。面的向西